他拼命挠着自己的头发,时不时有头发掉落。他在不断念叨:“搬布、分发裁片、配裁片、拖裁片去印花、绣花、烧花和烫钻、配线、配辅料、晒花边、烘衣服,翻口袋、喷枪洗污渍、衣服返工拆线、衣服外发记账和催货、去外面裁床拖裁片、去专机店拖衣服、车商标、挂吊牌、剪线头、打包装、装包、叫货车,制衣厂总有做不完的事……”
快两年的机械性的劳动,他就像高速运转的机器上的一个零件,一个从来没有备用替换的零件,在不停的损耗着。他熟悉了工厂的各个流程,却什么也不精通,打版的手艺也在慢慢荒废。熊兵雄也学会的简单T恤和裤子的打版,盛静已经开始为厂里缝制各种版衣小样,打版水平远远超过他了。
一天下班后,周永清沮丧地倒在一堆布匹上。段宏发走过来在不远处躺下。
段宏发:“怎么最近无精打采!”
周永清:“我感觉现在一天到晚瞎忙,学不到什么东西!”
段宏发:“你知道问题在哪里吗?”
周永清:“不知道!”
段宏发:“太能干、太老实、太听话,制衣厂最需要你这种人!你看,韦君智和赖月金将领裁片、配裁片交给工人。夏杰和夏伟除了牵布,其他事绝对不做。熊兵雄除了牵布和裁剪,吩咐做其他事时总是支支吾吾,装聋作哑。盛静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一副弱不禁风干不了重活的样子,所以他牵布和裁剪后,还有精力车版衣和偷师学打版。制衣厂做事要么假手于人、要么拒绝、要么装傻,要么耍滑,每个人都在一定程度地保护自己,而你却在最大程度的消耗自己。打杂还这么积极,制衣厂可不会因为你的勤奋而涨工资,一个人做三四个人的事,越能干越吃亏。制衣厂更不是国营集体企业,没有劳模奖章奖状颁给你的,更没有五险一金和退休费,消耗到最后,剩下的就是一身病!《资本论》中说过,资本是不管劳动力的寿命长短的。它惟一关心的是在一个工作日内最大限度地使用劳动力。它靠缩短劳动力的寿命来达到这一目的,正像贪得无厌的农场主靠掠夺土地肥力来提高收获量一样。”
“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周永清有些诧异看着这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中年人。
“我只是觉得你该醒悟,学会如何保护自己,我以前在湖北老家也经常受欺负。”
段宏发对自己的事情依旧点到即止,眼睛望着窗外,似在回忆过去。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一是你向董师傅提出做回裁工,收发再招人。二是如果手头钱充裕,建议你辞掉工作,专门找培训机构学习打版。现在到年底还有四个多月,时间应该够的。你要是一直这样打杂,整个人都会废掉的!制衣厂是一个最能消磨人意志的地方,尤其在一些人人都能接手的工作岗位上。”
周永清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利用几天中午吃饭时间,他在棠溪找到一家名叫鸿翔的纸样培训中心,手工打版2000元,电脑打版500元,一共2500元。培训三个月,包教包会,学不会可以继续学。
还有几天月底了,周永清向董民兵提出了月底辞工。董民兵再三挽留,但见他去意已决,只好无奈答应。
既然决定离开,周永清也开始消极怠工起来,保持和韦君智和赖月金以前的作风。在车间工人叫骂声中,三人依旧“复辟”到以前的“制度”。
“哎!又多了个叫不醒的人!”董民兵感叹道。
月底下午5点提前下班,发工资的时间到了。
“排队!排队!发工资啦!……”董民兵在裁床旁边喊边点钱。
“干嘛不打银行卡里?”有工人问。
“工厂统一农行卡转账,你们很多人不办卡啊!跨行转账要收手续费,还是发现金方便,你们自己去存吧!”董民兵说道。
“银行办个卡排队几个小时啊!上班哪有时间去办卡啊!”有工人抱怨。
“每个月不是有一天假吗?”董民兵说。
“一个月好不容易一天休息,还不如睡会觉、逛会街,谁愿意去银行折腾!”有工人答道。
“女人月假可能是一个月最痛苦的一天,工厂月假一定是工人最快乐的一天!”排队的韩力有感而发。
“牛逼啊!人才啊!不愧为葬爱族长!”站他后面的盛静称赞道,拿出了小抄本。
“彼此彼此!我比较喜欢听你侃侃而谈资本论。”韩力客套道。
“嗨,那是马克思大大的,又不是我的,还是你信手拈来的文采才是真正的高手!”盛静恭维道。
韩力转头对周永清说:“你去和刘纾绮说一下,发了工资约她去网吧上网。”
“你俩都是嘭嘭响的西瓜熟透了,还让我传话作甚?撒个狗粮,还要让吃狗粮的人替你洒吗?”周永清有些不满道。
“常有人质疑,我们只是恋爱时的情话,不能算数。我们的前半程,有你这个见证人我们爱的誓言。可惜你即将离开,算是发挥一下最后的余热吧!下次,让盛静传话。”韩力饱含深意的说道。
“好吧,待会领了工资帮你最后一次传话!”
周永清对这个奇葩人的奇葩想法感到非常奇葩,但还是点头答应了。他怀着兴奋激动的心情排着队。这见鬼的工厂,见鬼的厂长,见鬼的收发,见鬼的混混,见鬼的抖手阿姨,见鬼的打杂工,见鬼的一切倒霉事情,是时候讲拜拜了!待我学成归来时,一定会屹立于衣道最巅峰!
周永清领到800块工资,已经从银行卡里取了3000,明天一早去买部迪比特的手机,然后去培训中心报名。想着卡里还剩一千多块钱,应该能撑到自己学会打版。哎!真是满血混工厂,残血到处浪!不过我迟早会翻身农奴把歌唱!他心里暗自加油,做了个耶的动作。
“耶你个头啊,我最讨厌的手势!”夏伟走过来,朝着周永清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要不是老大被砍的前一天晚上,我兄弟二人去夜总会happy过了头,导致第二天精神萎靡。那个小瘪三动刀之前,我兄弟二人就能轻易将他给废了。说了这么多,待会记得买烟,这月的保护烟还没交呢!”
哪里有保护?摆明了欺负!剥削贩子!两个连小混混都做不好的窝囊废,活该被黑社会唾弃!周永清摸着生疼的脑壳,心里骂道。
终于排到周永清了,董民兵将钱递给他后说道:“小周,胡子哥叫去办公室一趟。”。
“好嘞!”
周永清应声朝办公室走去。
董民兵看着他的背影叹道:“真是个沉不住气的铁憨憨,就这么离开,可惜了一个好劳动力啊!”
来到办公桌,刘震东坐在办公桌旁,抖着腿擦着桌上的相框。
“胡子哥,你找我啊!”周永清有些拘束地问道。
“小周来啦!来,坐坐坐!”刘震东异常客气道,“你呢,是厂里的优秀员工,经常听老董提起你,你辞职我还感觉挺可惜的,这里是800块你拿着,相当于多发你一个月工资。”
“谢谢胡子哥!”周永清喜笑颜开地准备去拿,但手伸到一半又突然顿住。天下可没有免费的午餐,从来都是老板克扣工资,还没听说过多给的。
“胡子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周永清有些忐忑地问道。
“也没什么大事,我两个兄弟在深圳东门你舅的酒吧里犯了点事,你去说道说道,让他把人放了,条件好商量。”
听到这活周永清心里一沉。他妈是因为与他舅发生吵架后突发心脏病去世的,所以他对他舅心怀芥蒂,已经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周永清沉默了一会为难道:“胡子哥,我和我舅关系不太好,都两年没联系了,这忙我可能帮不上啊!”
“嗨!你是他外甥。”刘震东不以为意说道:“天门有句老话,外甥不认舅,锤子溜几溜,就是说舅舅和外甥即使打架翻脸,最后也能和好如初。打个电话相互问候一下,事就过去了,来来来,我给你电话。”
说着,他拿出他的诺基亚6108放在桌子上,朝周永清推过去。
“别别别!胡子哥,这忙我真帮不上!”周永清急忙摆手道。
“这么说,这个忙是不肯帮喽?”
刘震东脸上刚才还是和煦的笑容,慢慢变得狰狞起来,一把将桌上的烟灰缸砸在地上,吼道:“滚!给老子滚——!”
周永清战战兢兢地转身,小碎步往门外跑。后面传来刘震东的骂声。
“炮打娘屋滴(天门方言,妈的),有捷径不会走,活该当打工狗!”
周永清心情沉重地走在回宿舍的楼道里。走廊上一群雄性激素分泌过旺的男工,全身只穿着一条短裤,搔首弄姿地摆着各种造型,每逢深夜倍思春,正对着一墙之隔的女工宿舍学狼叫。
夏杰梳着涂满摩丝的头发,不满外面的叫春,骂道:“一群饥渴的渣渣,这种搞法也解决不了生理问题,迟早和郑涛一样!”
“这样求偶的方式没什么不对,我倒是支持他们追求白嫖的精神!”盛静说道。
“嘿!你个死太监,敢忤逆朕,发工资了赶紧买烟!”夏杰说着要去掐盛静脖子。
“小熊子!”盛静随口叫了一声,拿起印有“向**|同志学习”字样的搪瓷缸,优哉游哉地喝起茶来。熊兵雄应声挡在他身前。
“傻大个,让开!不关你事!”夏杰道。
“有我在,谁也不许欺负厂教!Stupid!(傻瓜)”熊兵雄道。
“啥厂教?”夏杰问。
“学校称教师,家里称家教,厂里称厂教,他现在负责在厂里教我英语,你俩谁也不许动他!”熊兵雄攥紧拳头,发出嘎嘎的声响。
夏伟赶紧过来将夏杰拉住,对盛静道:“你小子,给我等着!不可能永远有保镖跟着你!”
正好周永清走进宿舍,夏杰找到撒气对象,提起周永清的衣领威胁:“赶紧买烟!”
周永清目光投向熊兵雄道:“兄弟,帮帮忙呗!”
“本来是想帮你的,可你上次用英语骂我了!”熊兵雄道。
“我向你道歉!”周永清说。
“好,我原谅你,下次帮你!ime!”熊兵雄道。
周永清心里骂道:靠!下次我都别了司徒雷登,老夫笑傲江湖去了,还用得着你帮?他赶紧朝夏杰拱手乞求道:“兄弟,明天,明天早上一定买!”
夏杰要揪着周永清去厂门口商店买烟,被急着去蹦迪的夏伟拽着离开。
“记住,明天是最后期限!”门外飘来夏杰的声音。
周永清躺着床上辗转反复,想着得罪了胡子还要不要继续呆在棠溪,是不是去康乐或鹭江找地方学习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