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间的物料登记,周永清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还是偷偷检查了盛放多余辅料的几个编织袋,发现里面塞满布头和布屑,多余辅料早不知所踪,估计早已被二人偷偷卖掉韦君智两人月底盘库存时,扯着各种理由说辅料坏了,比如绣片、织带和烫图被老鼠咬破了,泡珠褪色了,链子生锈了等,然后名正言顺将编织袋扔掉。
周永清将此事告诉董民兵,董民兵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事情要学会装傻充楞。隔墙有耳,这个“小报告”还是被那两人知道了。新账旧账一起算,刁难终于开始了。
赖月金:“喂,布料色差这么大怎么不检查?”
韦君智:“你眼瞎啦!布料幅宽不够看不见吗?”
赖月金:“染色厂花边没晒干怎么就发给工人了?”
韦君智:“裁片分错组,怎么搞的?”
赖月金:“后道衣服熨烫的太湿了也不检查,赶紧去拿去烘干机上烤一下!”
一个小烘干机上,周永清一件件套着衣服烘烤几秒后换下一件。折腾到晚上下班前,两人又让他去专机店取打鸡眼的衣服,去了之后才发现专机店还在赶其他工厂的货,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才将衣服拖回工厂,后道等着打包装的工人一片怨声载道……
“哎!这些天被那两个混蛋整得不轻!听说饭堂阿姨都是他们的汪场的老乡,她们精神抖擞的手现在抖得更厉害了,两勺饭少了一半,一勺青椒肉丝只剩青椒,一勺青菜倒是没少,还多了几只蜗牛和小虫给我加餐,我感谢她八辈子祖宗!那些饭菜当祭品供给祖宗吧!我买个猪脚饭吃!”周永清抱怨着饭堂阿姨的恶行,咬牙切齿地嚼着猪皮,就像咬着那些阿姨们抖动的手。
盛静可不管他的唠叨和愤怒,使出《笑拳怪招》成龙和师傅抢肉吃的绝学,从他饭盒抢到一块猪肉放进自己嘴里,闭上眼睛享受道:“嗯,真香!以后换工厂先去食堂看伙食,伙食差的我直接提桶跑路!”
一天早上,董民兵叫住车间送裁片的周永清,递给他几张单据。
“吴昊请假了,你照着单据去中大去买些辅料,一条色丁布,300个0725号的花边,1000个8×4×4鸡眼,锦纶花边织带散剪5米就够了,没货的就去其他档口问问。尽量买齐,工厂的时间就是效率,时间就是金钱,快快快!”
“yes,sir!保证完成任务!”
周永清敬了个香港皇家警察的军礼,屁颠颠出发了。
“中大,差一位走啦走啦!……”
棠溪路口停着一排面包车,周永清被一个拍着肚皮吆喝的拉客人拽上了最前面一辆面包车。
开上我心爱的面包车
它永远不会堵车
开上我心爱的面包车
我马上就中大啦
……
面包车在路上狂飙,司机和跟车的两人在前面咋咋乎乎唱着歌,歌声像车祸现场。听着周永清一众乘客瘆得慌。车到荣军医院附近一个急刹车,车子飘移到路边一个站牌附近,十几名乘客吓得面色惨白,出了一身汗。
“到了到了!下车下车!”司机叫嚷着。
“还有一站多路呢,开到康乐牌坊我们下去!”几个乘车不满地叫嚷道。
司机和跟车的两人同时转向车后座,将白背心扯起露出狼头纹身。几个叫嚷的哥们立刻保持缄默,乖乖带头下了车。面包车又是一个急转,留下一排浓黑的尾气,逆向冲到对面马路疾驰而去。
“纹只小狗装什么黑社会!”
“就是!”
“要是在棠溪,老子分分钟踩死这俩兔崽子!”
一群人骂骂咧咧的朝中大方向走去,清一色的黑腰包,迈着“这条街最靓的仔”的步伐。
周永清怀着激动忐忑的心情跟随者众人的脚步,想着去熟悉一下面料辅料市场,为将来做服装生意铺好康庄大道。他正美好憧憬着,一辆摩托车从旁边飞驰而过,靠马路边上一个青年的包被瞬间拽走。
“我的包!”那个青年大叫着朝着摩托车的方向追去。
周永清看见了摩托后座的大金链子熟悉身影,认出是塘西抢他手机的人。
“冤家路窄,绝子绝孙的飞车党!”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憧憬着自己掏出一把大宝剑,大叫一声“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曼!”……轻松将抢劫者绳之以法。回到现实,他无能为力地叹口气,本能地将腰包往裤裆里面塞。
其他人警惕地扫视几圈四周后,目光落到周永清“异军突起”的裤裆上。
周永清有些尴尬笑着道:“各位见笑了,见笑了!”他迅速将包又掏了出来。
“兄弟,做事当机立断,牛逼啊!”一人打趣道。
“如果被抢,小心小弟弟当街立断!”另一个人调侃。
“哈哈哈……”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刚才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了不少。毕竟,众人放松的逻辑是:已经有了“替死鬼”,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同一地方不会出现两次被抢的事件。
到了长江辅料城路口,一群人各自散开。人人捂紧腰包,警惕望着前方拥挤不堪的人群,有的将腰包放进一个简陋的黑塑料袋作掩饰。
马路边上,一个手持话筒的年轻男记者对着摄像机介绍中大的历史。
“1987年,广州市全面整顿市容环境,海印桥底不允许摆地摊,几十户摊主自发搬迁至此,这里以前是山地和渔塘,过往人员不多,生意冷清。到了90年代初,开始有北方商人到这里采购毛线,生意有所好转,经营场所也从地摊搬到了瑞康路两边的铁皮棚。随后中大进入高速发展时期,商圈内有超过40个大大小小的商城,上万家商户,全国纺织看华南,华南纺织看中大。但是随后的发展中,许多问题也凸显出来,场内道路狭窄,人车混行,交通条件恶劣,与城中村相互交错,治安问题凸显,盗窃猖獗。现在海珠区已经编制了《中大布匹市场整治规划方案》,把中大纺织商圈列入升级改造的重头戏……”
这位记者还在侃侃而谈,突然一辆三轮车从他旁边驶过,刺啦一声,记者后背的衬衫被划破。他截停三轮车,挥手示意摄影师关掉摄像机,和三轮车司机理论起来。两人各自飙起方言理论了一番,赔偿没谈妥,相互拉扯扭打在一块。
摄影师赶忙又打开摄像机,冲着路过的周永清挥了挥手。“小兄弟,帮我把这个扛两分钟,我给你5块钱。”
“说好两分钟!”周永清本想吹牛逼,说我一分钟几十万上下,我会帮你干这个吗?不过,看在5块钱的份上还是算了。
“本台摄影师张春林为您报道,一名叫,额——叫什么来着,对!赵铁柱,叫赵铁柱的记者在,额——报道中大布匹市场不实消息时,一名正义的三轮车司机,额——上前与之理论,该记者对三轮车司机,这个这个大打出手,额——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额——还是道德的沦丧……”
周永清感觉自己的耳朵受到了侮辱。果然,一个不会插刀的摄影师就不是一位好记者,比五毛的水军的口才太差劲,说话磕磕绊绊,结结巴巴。他居然插刀自己电视台的记者,连同事的名字都记不熟,满嘴胡说八道!朕封你为插刀教教主如何?
这摄影师吞吞吐吐报道完,递给周永清5元,然后拿着话筒扛起摄像机一溜烟跑了。周永清也闪身离开是非之地。
没走多远,身后传来那位打架记者的叫骂声。“张春林,你个杀千刀的!我跟你没完!”
瑞康路越往南走,愈发拥挤,车流人流蠕动的越来越慢。拖着布料的面包车、三轮车,拉客的摩托车异常烦躁地长按着喇叭,穿梭期间行人大多习以为常,对此置若罔闻,目光扫视两边铁棚档口前挂着的各式各样的布料和辅料。
东面的几个分支街道通往长江辅料城,瑞康花边城,五凤东场,九州轻纺城,银岭皮革市场。如果站在高处俯瞰,你就会发现整个市场像一棵巨大的摇钱树,而一间间档口就是树上的一枚枚金币。
周永清挤进长江辅料城,买了鸡眼,从档口小弟那里打听到瑞康花边城的位置,在花边城二楼买了花边。不巧的是,一楼购买织带的档口今天没货,他向档口要了一公分的样品。在瑞康花边城后面一间布行下单一条色丁布后,他再次返回花边城1楼,拿着样品到其他档口寻找织带。
耗时40分钟,就差5米织带就圆满完成任务,周永清对自己初次表现很满意,哼起乐府民歌。“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每个档口门口挂钩上都挂着各种织带,生意红火的档口一群人挤在里面下单,老板忙着收钱,小弟忙着配货,等半天没人搭理你,就这样比比看看几十家,终于找到同款织带。
“一卷20码,16元,你要多少?”老板娘正在算账,随口说道。
“散剪一码多少钱?”周永清怯生生地问,“我要5码!”
老板娘不耐烦地抬起头,伸出一个手指,嘴巴动了动,没发出声音,接着又伸出一个手指,嘴巴又动了动。
周永清一脸懵逼,不过猜测整卷是八毛一码,散剪贵一些,看老板娘手势应该是一块一。
“能便宜点吗?”
周永清试着讲价,老板娘继续算账,没搭理他。他想着一码才贵三毛钱,赶紧买完回工厂。
“给我散剪5码!”周永清说。
小弟麻利地拿起一卷织带展开,在柜台上一个刻度比值上来回拉扯几下动手剪落,小塑料袋装好递给周永清。周永清将一张10元递给老板娘,老板娘找了1元硬币递给他。
“不是一块一吗?5码 5块5啊!怎么只找1块?”
“一块八一码!”
老板娘骂骂咧咧的飙起潮汕粗话,晃了两下手,第一次是食指,第二是拇指和食指。然后将一块银币朝地上扔去。
“你刚才根本就没伸拇指,那我不要了,你把钱退给我!”周永清把袋子递给小弟。
“懂不懂规矩?剪了的东西怎么退!”
那个小弟没接,朝后面喊了一声,又过来两个小弟,三人凶神恶煞盯着周永清。
周永清认怂地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硬币。
“乡巴佬!买这么点东西还斤斤计较!”后面传来小弟的骂声。
周永清狼狈不堪地离开,本该美好的一天,被一次小小地愚弄羞辱给毁了。这些暗诈的人比刚才明抢的人更可憎。后者自有法律制裁,而前者,他们欺骗的是人心,损失的是诚信,只会受到被欺者道德和良心的谴责。诚信?道德?良心?什么鬼?他们会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会将其弃之如敝履,脚还会在上面用力碾轧,直到它们支离破碎……
回到工厂赶上吃午饭的时间,周永清叙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董明兵安慰了一下他,并告诉他应对之法。
“用手指表示1到9的数字一般人都知道,注意食指和中指相叠表示10,手指配合不发声口型,说这个元、这个角,或说这个整、这个零。比如伸食指表示1说整,再伸食指1说零,就表示价格为一块一。但是有时说零时对方故意手指变快,伸个食指,你以为是1,他弯一下就变成9,或者拇指也动下变成8,价格就变成一块九、一块八了。她们动作快,而且只有嘴型不发声,不懂行很难看清楚报价。一般老板是根据客户购买数量给出不同价格的,量大就便宜,量小就贵,使用手势报价一定程度上保持利润,避免价格透明。当然,他们也经常会坑不懂行的新人,所以别按她们那套规矩来,把柜台上计算器甩给他们,让他们按数字报价,让她那套弯弯绕绕的东西滚蛋!休想在天门人面前玩名堂!(玩名堂:天门方言,玩花样)”
三个多月收发工的忙碌时间里,周永清买的打版书好久没看了。但是时常被盛静和熊兵雄借阅,都快翻烂了。
时间,时间都去哪儿啦?他晚上回到宿舍倒头就睡了,长期的熬夜使他学霸的记忆力在衰退。刚进厂那会他能记下一个月的裁床款式和数量,一年后只记得一个多星期的,现在快两年后他最多记得三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