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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的确是个棘手的案子,杀父是死罪,但是杀盗是无罪的,然而父即盗盗亦父确实无法量刑,三个人议论半晌也没有定论。

“杖杀。”旁边的徐焕突然说出两个字。众人一时都没有听明白他说的话。就连坐在旁边的徐燃也错听成了“茶”,他赶紧起身去给三个长辈倒茶。三个人都惊奇地看着这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贤侄刚才说什么来着?”郭奉孝开口问徐焕。

“杖杀。”徐焕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但是他的父亲是盗贼啊?杀盗是无罪的。”郭奉孝辩解道。

“杀盗当然无罪,但观此人,家有珠玉盈箱,而父无隔夜之粮,其不孝极矣,丧心病狂,禽兽不如的东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故以不孝罪杖杀之。”

一番话让郭奉孝茅塞顿开,更让于继祖大吃一惊: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见识,长大后绝非凡夫俗子,看来人言非虚啊!

徐添却训斥道:“焕儿,我屡次教导你君子当以慈心为体,试想如果杖杀此人,他的妻儿何以为生?”

徐焕向父亲一揖,不慌不忙地说:“大人教训的极是——君子当以慈心为体,但是儿以为君子更应以天理为要。如此禽兽之徒,纵然留之,徒遗毒后代而已。”

“胡说,去厨房看看菜准备的怎么样了,这里哪有你乱发狂论的份?!”徐添训斥道。

徐焕向徐燃吐了吐舌头,拉起徐燃走了。

奇才啊!郭奉孝和于继祖在心里感叹。

因为过晌还要往回赶,所以他们三人中午没有多饮酒,饭后三个人又聊了一会,感到意犹未尽的时候,于广源从他的舅家匆匆赶来,于继祖告别了徐郭二人,车而去。徐添和郭奉孝目送到看不见了才罢。

郭奉孝回县衙后,第二天就将杀父之子乱棍打死。所写判词和徐焕所说几无二致,河阳人对郭县长一片赞扬之声,岂不知这个主意是出自一个九岁孩子之口!

于继祖原本打算正月十六回省城,城里徐家派人传过话来,如果于老爷不愿意坐火车的话,徐家可以随时用汽车送他们回省城。但是正月十五那天晚,于继祖刚刚从外面看灯看烟花回来,就看见孟昭和的大儿子孟宪仁在前厅等他。

看到于继祖进屋,宪仁唯唯诺诺地对继祖说:“老爷爷,我舅明日要来给我们弟兄三个分家,我想请您去给站站场。”

父亲去世后,弟兄们马分家,这在凤鸣村已经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有很多人家甚至在父亲健在的时候就已经把家分开了。凤鸣村分家的套路是先请本姓的族长出面主持,然后再请亲娘舅过来具体策划,另外还要亲支近派和村里有头有脸的人来做见证人,分好后请一个人执笔写下分家文书,一式几份,以此为证不得反悔。

于继祖知道孟宪仁这弟兄几个的家是最难分的。宪仁的生身母亲早逝,继母来孟家后又生了宪义、宪礼两个儿子。宪仁比两个兄弟大七八岁,他只了三年私塾就下来帮父亲干活了。农忙的时候,他和父亲起早贪黑种着八九亩地;地里没有活的时候,他和父亲赶着一辆骡子车帮人拉脚。省吃俭用,拼死拼活,到如今把家业扩大到二十亩地、三栋房子、两辆马车的地步。

孟宪仁的继母姓李,是周里镇周里村人。李氏是一个相貌与心眼差距最大的一个人,她相貌百里挑一,但是毫无心计,为闺女时人就送她外号“傻大嫚”。李氏说话往往开口千言,离题万里,桑树打一棍,柳树去了皮。丈夫孟昭和忙于生计,没有时间教育她所生的两个儿子,她更是只管生不管教,两个儿子不免都有了纨绔的习气。孟宪仁之所以要于继祖去站场是怕他的继母舅把家分得太偏,于继祖当然知道宪仁的心思,他一向喜欢宪仁的老实能干,所以马答应下来。

正月十六那天,孟宪仁家热闹非常,本族的族长孟昭初、孟宪仁的叔叔孟昭顺、宪义和宪礼的亲娘舅李百寿、于继祖、写分家文书的于宪忠、还有本家的几个亲支近派也过来了。

照例先有老族长孟昭初先发话:“老少爷们们,今日我们几个人来给宪仁他弟兄三个分家,大家先商量商量,拿出一个大体的章程。”接着面向在里屋坐着的昭和老伴,问:“老嫂子,你有没事要交代一下?”

昭和老伴一生只管吃喝拉撒,闲事不问的人,听到孟昭初问她,马说:“没事,你们看着办就行了。”

其实在这个场合,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多嘴多舌,照例是亲娘舅先打头一炮。李百寿的心眼可比他姐姐瓷实多了,他一向是个别人在前面干活他在后面挑毛病的主,别人谁敢先开腔!所以场面极其尴尬。

孟昭初看看没有人说话,只好对李百寿说:“大兄弟,还是你先拿出个章程吧?”

李百寿早已经在家把谱打得清清楚楚了,所以稍微客套了几句就开了言:“我的看法是把家产一分四份,我姐、宪仁、宪义、宪礼人各一份,房屋共有三栋,他们弟兄三个一人一栋,我姐愿意跟谁一块住由她自己决定。”

听到这里,在座的人都明白了李百寿的用心了:宪仁的继母——一个孤老婆子——也占一份家产,分家后她一定会靠着一个儿子住,并且她当然会和自己的亲儿子一块住,这不是明摆着偏向他的亲外甥吗?但是别人也无法反驳他的意见。因为一旦有人站出来说这种分法不公,那么李百寿肯定会说,好,这种分法不公,那么你拿出一个公平的分法。

看到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李百寿继续往下说:“田地共有二十二大亩,均分成四份;家中存粮一分为四——待会儿我们去过秤;马车一套为一份共两份,两头牛顶一套马车,他们哥三个一人一份,我姐姐不要这些,但是得用五百吊钱顶;另外的锨镢二叉子盘子碗锅所有杂物一律分成三份,不足的用钱找平。我知道家里这几年买房子置地花了不少钱,所剩的也不多,就留给我姐姐养老吧。”

一番慷慨陈词,看起来是很讲情理的样子,实际处处透着偏向:分家后母亲靠着谁住谁的日子立马阔起来,而继母是不会跟着宪仁过的!但是百善孝为先,孟宪仁不能站出来说李百寿分得不合理。

于继祖虽然和昭和关系不错,但是毕竟是外姓之人,不好说什么,其他人却都指望他开口呢,看到他不说话,没有人愿意出来说句公道话。犹豫了好一大阵子,于继祖终于开口说:“他大舅,昭和的这份家业是昭和和老大宪仁起早贪黑创下的,你看是不是要多给他点钱找补找补呢?”

李百寿成竹在胸,马回道:“表爷说得很对,但是反过来说,谁家里的老大不多吃点屈呢?”话说到这个份,继祖只好哑然,别人再没有吭声的了……

于继祖看了看孟宪仁,宪仁向他点点头表示同意。“好孩子啊!”于继祖在心里感叹。

宪仁在家准备了一桌酒菜留下分家的众人吃了午饭。吃完饭后,大伙把粮食过秤,把田地一分四份,然后按照年龄从小到大挑选牲口、家什、粮食、田地等。宪义、宪礼弟兄两个一人选了一驾马车,把两头牛留给了宪仁。到傍晚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分得停停当当,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情了,那就是让昭和老伴选择跟谁住在一起。

李百寿请出他的姐姐,老族长孟昭初向她说了说分家的方法与经过,李氏点头认可。因为分家的结果要写入文书,所以需要她马定下来跟谁住在一起。

“我当然跟老大住在一起了。”李氏毫不犹豫地说。李百寿以为姐姐口里的“老大”是指她亲生儿子的老大孟宪义,就连忙说:“那好,宪义啊,你娘愿意跟你住在一起,你要好好孝顺啊!”不独李百寿,在座的所有人包括孟宪仁也都认为李氏口中的“老大”是指她的亲生儿子孟宪义。

谁知,李氏狠狠地剜了她兄弟一眼,说:“不会说话你就少说,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李百寿的脸通地红了,众人这才明白李氏要跟孟宪仁一块住!孟昭初对着在一边愣愣怔怔的孟宪仁大声道:“宪仁啊,你娘要跟着你过,你要好好孝敬她啊!”

孟宪仁一下子回过神来,朝着继母李氏扑通跪倒在地,哭着道:“娘啊,这样的话亏了我两个兄弟了,你的东西我一点也不要,只要你能跟我一块过,什么都有了啊!”随即泪下如雨,旁边的人也都眼含热泪。

李百寿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这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再看看自己的两个亲外甥面如死灰,李百寿的心里感觉到如同吃了狗屎一样窝囊——自己千算万算,独独没有算到自己的亲姐姐临阵倒戈。哑巴吃黄连,有口也难言啊!不但现在赚了个没脸,而且留下了两个亲外甥怪罪自己的把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他恨不能自己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正在懊丧不已时,孟宪仁哭着对他说:“大舅哎,我娘的东西我不能全要,你还是给我们弟兄三个分开吧!”

世就有很多这样的人:小辱不肯放下惹起大辱倒罢。李百寿其实刚刚在众人面前赚了个没脸,尤其是他把孟宪义认作老大不但犯了众怒,还被亲姐姐当面抢白了一顿,应该是老实点了,谁知孟宪仁的话又使他看到了挽回局势的一点希望。他向于继祖看去,于继祖一声不吭,随手把茶杯里的一点残渣倒掉。李百寿还不死心,又看孟昭初,孟昭初连正眼也不瞧他。

事到于今只好自说自话:“不用重分了,大外甥,先让你娘跟你一起过。”一个“先”字使得孟昭初不愿意了,黑着脸说:“他大舅啊,外甥的钱再多也不是你的!”一句话说得李百寿脸红到脖子根。

据说李百寿晚往回走的时候,一路嘟囔着一句话:“他娘了个屄,使反了眼针,使反了眼针。”从那时起,南里北庄就留下了一条歇后语:李百寿分家——使反了眼针。

后来的事实证明,李氏老太太的这一选择是多么的明智啊!

此后在很长的时间内,凤鸣村人都在讲述这个故事,并且代代口耳相传使其有了传奇的色彩。直到今天,人们说起这件事来也是津津有味、滔滔不绝。

从腊月二十五到正月十六,赵小舟心情很好,心情好的原因就是她每天都能逗着小孩子玩。她和于广源媳妇朝夕相处,刚刚两周岁的于昭雪和刚刚四周岁的于昭楚都正是最逗人的时候,六岁的于昭秦虽然有点知道害羞了,但是也是每天围绕在小舟的身边,三个孩子“奶奶,奶奶,奶奶”不停地喊她,使得小舟有了一种儿孙绕膝的幸福感。过完了月子的广源媳妇下炕干活了,里里外外,针头线脑,天井灶头忙个不停,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事都不用两个婆婆操心动手,从来没有尝到天伦之乐的小舟可以尽情地哄孩子玩。

每当看到三个孩子都在场的时候,她就拿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对他们说:“待会儿我把你们弟弟卖了给你们买糖吃吧。”三个孩子一听就慌了,赶紧跑到炕团团把他们的小弟弟围住,生怕被人卖了。

有一天她又这样吓唬三个孩子,李氏在旁边笑着说:“娘,我看你把湘儿带走吧,他就是待见你。”小舟起初以为李氏只是客套客套,从来没有放在心。但是有一天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炕的时候,李氏掀起衣服给她看,小舟看到李氏的两个奶头伤痕累累,惨不忍睹,才相信李氏的话是发自内心的。小舟知道乡下没有奶粉麦乳精之类的东西,李氏的痛苦可想而知。

她当然愿意带着这个孩子回省城。这个孩子每当见到小舟,眼睛立即睁大了,乌黑的眼珠紧紧地盯着她,眼睛里全是笑模样,他的这个样子对于小舟来说有极大的杀伤力,每当这时侯,小舟恨不能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他一个人。有一天她把自己的想法和李氏的意思对于继祖说了,继祖也觉得这是个好事情。

正月十七那天,于继祖把于广源叫到王氏的房间,对王氏和广源说了这件事情,并且于继祖说小舟的大嫂正在算计着让小舟抱养自己的儿子,其用心不言而喻,如果把湘儿抱回去就可以让小舟的大嫂子彻底死了这份心。

广源和他娘起初是不太情愿,但是前后左右地想想也就答应了。

待要走,三六九。凤鸣村人无论是出门做买卖还是探亲都习惯选三六九的日子,于继祖和赵小舟也把回省城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十九。

“接风饺子送行面”,正月十九清早,全家人一起吃过鸡汤面条之后,徐家的汽车就到了。开车的是一个中年司机,车坐着老夏。下车后老夏向继祖全家拜了晚年,于广源又领着两个儿子给夏掌柜磕了个头权当拜年。

李氏刚刚给孩子喂完最后一次奶,孩子此时呼呼大睡,赵小舟知道这一睡两个时辰不会醒来。

小舟用一床小厚被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无价之宝。其他三个孩子眼看弟弟被奶奶抱走了却无能为力,个个眼里噙着泪花,李氏不停地在哄他们:“奶奶抱去玩几天就送回来的。”

于继祖等人了汽车,赵小舟和于继祖探出头来,向着站在大门口的王氏和于广源等人说道:“外面冷,你们快回屋去吧。”又对着黑压压一片送行的村民拱拱手,道:“父老乡亲们,继祖谢谢你们了,都请回吧!”回过头来,继祖脸两行清泪倾泻而出。小舟更是泪流满面。

“向南,走龙吟河。”于继祖对司机说。

龙吟河依然是冰天雪地,但是气温比来时暖和多了,河面,一大群孩子在做着各种各样的冰游戏,一如几十年前的于继祖和他的伙伴们。

一到龙吟河大堤,于继祖照样要汽车停下来让他下去慢慢步行。汽车开过河去停在南岸等着他,在河面玩耍的孩子一看到汽车就像看到了奇景,纷纷跑到石板桥边看热闹,里面的大部分人认识于继祖,年龄稍大一些的都羞羞怯怯地叫“老爷爷”,于继祖摸出身的银元一人一块分给了他们。那些年龄小的不干了,也顾不得害羞了,也都跑过来喊“老爷爷”。于继祖身的钱全部分光了还不够,看到那几个没有得到钱的孩子闷闷不乐的样子,继祖有些不忍,就把他们带到汽车跟前向赵小舟要了几块银元打发了他们。

“于老爷真是大方,您刚才分的那些钱可以置一亩好地了。”司机感叹道。

汽车开出很远很远了,于继祖还是频频回头看着家乡的这条河,他实在是太喜欢这条河了呀!

不知此去,还能不能再次见到这条梦中的长河?于继祖突然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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