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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吟河发源于岩岭,它基本就是平原县和河阳县的分界线。出河阳县境内之后,龙吟河蜿蜒向东南汇入更大的鱼河,它自西向东流经岩左、山阳、平原、河阳、宋里五县,最后在落霞县境内汇入鱼河。盛水季节,龙吟河一泄王阳,波涛滚滚。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大雨一直下了三天三夜没有止住。平原、河阳两县的成千万成年男子齐集河堤,手拿锨、镢、二叉子、麻袋,齐心协力加筑堤防。

河水越涨越高,不太宽阔的河里竟然是波涛汹涌,声震数里之外,把准备救灾的人吓得肝胆欲裂,许多胆小的人已经是连滚带爬地往堤下跑。

在凤鸣村这一段堤形势更是吓人,河水离河堤仅有三尺,河堤之除了几个胆大的,其余的人都拼命往家跑——河堤眼看就保不住了,该想什么办法想什么办法吧。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河中突然传来一声低吼,类似于牛叫,叫声虽然不大,但是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叫声过后,就听见河堤之的几个人齐声欢呼:“退了,水退了!”

那几个在河堤始终不走的几个人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人们忘不了向他们打听那一声吼叫到底是怎么回事,村民隐隐觉得洪水退却与这一声吼叫有关。

这几个人起初相约谁也不说,但是经不住人们的一再要求,在喝了好几十家子的酒之后,他们终于说了实话:河水暴涨之时,从西边突然过来一个巨浪,这几个人正在惊慌之际,巨浪在河中心起起伏伏蜿蜒而来。透过巨浪,他们发现一头怪兽——披甲、无角、四足、其大如牛——在河中低吼一声,顺流东下,怪兽去后,水面立即降下六尺!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蛟吗?”人们纷纷猜测。

然而,不管怎样,凤鸣村民把这次获救归功于龙王显灵。龙生九子,蛟是其中之一。村中几个大姓的族长决定把这条一直没有正式起名的河叫龙吟河并报县府。

从此这条河流有了正式的名字——龙吟河。

这条河自古以来是沿河两岸村民童年的乐园,割草、放牛、捉鱼、捞虾、钓王八……这些事于继祖没有一件落下,即使在寒冬腊月,这里也有无穷的乐趣:滑冰,打懒遛,破冰网鱼……龙吟河,于继祖梦中的河!他曾经无数次地想,有朝一日他离开商界,回到老家,一定在河边建一座茅屋与龙吟河朝夕相处,死后他也一定要埋在龙吟河畔。

然而,商界一入深四海,从此于郎是路人!

每次经过龙吟河,于继祖都放慢脚步,眼睛贪婪地看着这条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长河,如同一个正在吃奶的婴儿在吃奶的空隙抬头看着母亲。

过了龙吟河,于继祖让两辆马车走在前面,而他慢慢地在后面跟着,每次回老家都这样,妻子和儿子都习以为常了。龙吟河以北的道路显然已经清扫过,马踏在面稳稳当当,一点也不滑。

不知不觉地,于继祖和马车落下了一段距离。

前面突然出现一匹白马,马之人一身绸缎,服装整齐,白白的山羊胡子梳得一丝不乱,见到于继祖之后也不下马,拱手道:“表爷,孙子今日去西南,忘记捎烟包子,麻烦你告诉我家老大,叫他给我送过来。”说完这话,继续骑马前行。

于继祖既生气又纳闷,他认得这个人,此人就是同村的孟昭和,论辈份叫于继祖爷爷。生气的是孟昭和每次见了他都恭恭敬敬,今天怎么连马也不下了?纳闷的是孟昭和不会骑马啊,今天雪大路滑,怎么骑马了?

因为带着这样的心事,于继祖无心再看路两边的雪景,急急撵马车,而这时,马车已经来到了凤鸣村南大门。

天已经大亮了,南大门外黑压压聚集着一大群人,于继祖知道这是村民在迎接他,每次回家都这样。

村民在寒风中站着,有些人手里还拿着条帚、苕帚、铁锨等——显然是刚刚打扫完雪。他双手抱拳,团团向周围的人一揖:“继祖谢谢众位乡亲了!”然后他又和几个老年人寒暄:“你们老几个怎么也来了,冻坏了叫我心里难安啊!”

一个年龄最大的人说:“继祖叔,你是我们村的恩人呐,没有你我这把老骨头早不知道塡欢了哪条野狗呢!”“是啊,是啊……”周围一片附和之声。赵小舟和老夏也下了车向周围的人问好。

就这样,继祖一路和乡亲们寒暄着,来到自己的家门口。

于广源的两个儿子——老大六岁、老二四岁在门口迎接爷爷。于继祖脸露笑容,刚要招呼乡亲们去家里坐坐,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他叫住儿子广源,问:“昭和家老大来了吗?”

广源脸顿显哀容:“他不能来了,昭和昨天去世,现在恐怕在家发倒头马吧(给死人烧纸草)。”说完这话,广源突然发现父亲的脸顿时一片灰暗,他以为父亲伤心过度,也没有太在意。

“你招呼乡亲们屋里喝茶,我去昭和家看看。”不等广源回话,于继祖急急向村东孟昭和家而去。“继祖真是重情意之人呐!”乡亲们心里都在感叹。

谁也不知道于继祖的心事,与孟昭和交好是一回事,更主要的是他大白天见鬼了,而且受鬼之托,需要马去完成。几十年来谁也没有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或许是以讹传讹,但是即使到了现在,凤鸣村人也都相信这是真的。

离昭和家大门口不远的十字路口,纸人纸马排了满满一个路口,许多人在那里帮忙。

在河阳县帮人做事称作“帮工”,但是如果帮人做白事则称作“帮忙”,不能说错了,如果说错了主人家会不高兴。

帮忙的见到于继祖纷纷前打招呼,孟家的三个儿子——孟宪仁、孟宪义、孟宪礼一见到于继祖,连忙哭着跪了下去,于继祖心里一阵酸楚,但是他不喜欢在人面前流泪,忍住泪搀起他们哥仨:“先不要哭,东西都备齐了吗?”“齐了,就等着发送了。”“你爹的烟包子装了吗?”孟宪仁一愣,他确实忘记了放烟包子。

“把烟包子装在白马面的口袋里,我来给你爹念路引。”

孟家小儿子宪礼赶紧跑到里屋,拿出烟包子,放进白马面的口袋里。

由于继祖亲自给父亲念路引这是多大的荣幸啊!不禁孟宪仁弟兄三个感激莫名,而且所有帮忙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理丧的孟氏族长一声高喊:“发倒头马了——”一个帮忙的拿出火镰,把摆了一地的纸草点着了。

孟家老大孟宪仁手拿伙叉,了一个高凳子,向着西南哭喊道:“爹啊,爹啊,向西南啊,你一路走好啊!”刚说完这几句他一头从凳子栽下来,伏地嚎啕大哭,周围的亲人哭声震天。

于继祖双手捧着路引高声念道:“今有孟氏昭和,享年六十八岁,前往丰都安居,孝男宪仁宪义宪礼,备轿车一辆白马一匹,御手一名叫顺手觅汉一名叫顺心,金银若干,一路打点,凭票过境,诸事无碍,强神恶鬼不得阻拦。”

于继祖念完路引,顺手把它投向火中,说来也怪,燃着的路引飘飘浮浮,升空而起,越来越高,瞬间不见没了踪影!帮忙的人都看呆了。

念完路引的于继祖并没有马回家,他走进孟昭和的家里,安慰了孟昭和的老伴李氏几句,又在棺材前面的火盆中为孟昭和续了纸草方才回家。

于继祖回到家中,看到儿子于广源正陪着几个老家人喝茶,他感到非常满意。

“老伙计们,请你们稍等一下,我去见见老婆子再出来拉呱。”“应该的,应该的,快去吧。”几个人纷纷道。

于继祖这次回老家,主要是为广源刚刚出生的儿子过满月,孩子是腊月初一的生日,应该是大年二十九喝喜酒,但是广源觉得这一天家家都在忙活,甚是不便,所以定在二十八这一天。

于家早在原来一套四合院的基础又在其后面建了两栋房子,前后三栋房用中门相通连成一体,又各自向东开偏门自成院落;住房的东面是一排长长的场院屋,场院屋坐西朝东,与住房之间正好形成一个过道。正门在过道最前面,与临街房连成一体,布局紧凑,安排严谨。王氏和三个孩子住在中间那栋屋,广源和媳妇住在前排四合院里,最后一栋一般不住人,只是在过年祭祀祖宗时使用。

继祖来到大太太王氏的屋里,看到赵小舟已经在那里,她和大太太聊得正热乎,族中的几个老年妇人也在,见到于继祖赶忙站起来问好。

可能是四世单传的缘故吧,于继祖在村里辈分最高,村里于家、孟家的绝大多数人在他面前都是晚辈,所以他一进屋,弄得那几个妇女很不自在。

广源媳妇原本是住在前面的四合院里,因为生了孩子,王氏让她搬过来和她一块住,以便照料。王氏住东间,李氏住西间,两个男孩暂时和广源住在一起。

此时广源媳妇也在婆婆王氏的房间陪着拉呱。她是王氏表妹妹的女儿,与广源是亲加亲,所以与婆婆的关系很融洽,对婆婆一直以“姨”呼之。看到公公进来,广源媳妇忙站起来行礼。

“坐下吧,孩子,你可是于家的功臣啊!”于继祖笑着说。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对儿媳妇说这话了。他与小舟虽然两情相悦,恩恩爱爱,但是结婚十多年了却没有一子半女,倒是广源媳妇,却以两年一个的速度连着生了四个孩子,老大于昭秦六岁,老二于昭楚四岁,老三于昭雪两岁是个女孩,还没满月的这个男娃等着继祖取名呢。

“你快走吧,你在这里我们都不自在!”王氏笑着对继祖下了逐客令。

继祖笑了笑,走中门回到南屋,与几个老朋友聊了一大阵子,要留下他们吃饭,他们坚决拒绝,说你们舟车劳顿怎么好意思打扰改日再说吧。

广源的两个孩子起初是在院子里玩耍,看到客人离开了,就磨磨蹭蹭来到继祖面前叫爷爷。老大于昭秦四方大脸和爷爷相貌神似,老二却是瓜子脸,眉清目秀随母亲。

两个男孩都是于继祖取的名字,于继祖把自己征战生涯中印象最深的地方作了孙子的名字,而且大名小名一块起。第三个男孩的名字于继祖在路就想好了,就叫于昭湘。

两个孩子对爷爷没有一点记忆,他们甚至有点怕这个爷爷,但或许是血缘关系的缘故,这时却情不自禁地走到了爷爷的跟前。老大于昭秦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到父亲的卧室里,拿出烟杆和烟袋,双手举到爷爷的眼前,在他看来,像爷爷这么大的老汉是没有不抽烟的。

温情在于继祖胸中荡漾,他接过烟杆烟袋,把一捏烟叶摁进烟锅里。虽然没有抽烟的习惯,却无论如何也不想拂孙子的一片美意。

老二于昭楚看到哥哥抢了头功,不免有点嫉妒,他马跑到厨房,取来了火镰,看到爷爷把烟叶摁进烟锅,想给爷爷点火,但是力气太小没有成功,站在那里发呆。于继祖哈哈大笑,接过火镰,“嚓”地一声点着了火绒,把火绒摁在烟叶,猛抽一口,烟叶就变成了红火头。

于继祖吐出一口浓烟,瞅着眼前这俩小家伙,忽然觉得象这样孙儿绕膝的天伦之乐自己竟是第一次品尝到。他从身摸出两块“袁大头”给了小哥俩一人一枚。

起初这哥俩都不敢接,因为继祖不止一次地告诉他俩不准要外人的东西,但是在这小哥俩的心目中好像继祖不是外人,铮亮的银元也发着诱人的光,于是迟迟疑疑地从爷爷手里接过银元,小哥俩顿时乐不可支。

正在这时,于广源一步迈进来。刚才他代父送客后,夏掌柜要他领着去场院看看。来到场院屋,夏掌柜就和三个长工聊起了天,于广源自己就回来了。刚刚进屋,就看到两个儿子一人手里一枚银元,厉声问:“哪来的?”两个孩子立即象经霜的茼蒿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连话也不敢说了,只是抬头看着爷爷。

“我给的,怎么了?”声音不大,却有十足的威严。

“爹,不要拿钱哄孩子。”

“你叫我拿什么哄呢,你爹我穷得只剩下钱了。”

碰到这么不讲理的父亲,还能说什么呢?广源只好不语。他哪里知道他的父亲正在吃他的醋呢?

和小舟结婚十几年了,竟然没有一儿半女,要在以前,他或许能埋怨妻子几句,但是现在的于继祖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怨言,一来是两人感情深厚,二来是于继祖觉得不生孩子的原因可能真如王氏所说自己杀戮过重。

于继祖一生杀人无数,但是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他觉得自己杀的都是该杀之人。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看法有了些许的改变,他开始为几十年前的那一次杀俘而忏悔。

那一年他十六岁,在河南南阳的一次战斗中俘虏了五百多捻子,因为无法安置,司命令杀掉,于是他们面对手无寸铁的俘虏挥起了屠刀,在这些俘虏中有一个看起来比他都小的孩子,面对着于继祖的大刀,小俘虏的眼中满是恐惧、绝望甚至乞求!这种眼神于继祖一辈子也忘不了。有时候于继祖甚至会想:假若这个孩子的父亲知道儿子是这样死的,心里该是多么痛苦!

看到广源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于继祖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对这个儿子,他无法说出一点不好。“去看看老三醒了吗?我还没有看一眼呢!这一阵子忙得晕头转向,把正事忘了。”

“哎。”于广源只是答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弹。

“去呀!”于继祖不高兴了。

“爹,你别见怪,我看这个孩子来路不正。”一句话让于继祖目瞪口呆。

于广源知道他爹误会了他的话,忙说:“这孩子出生时不会哭,为了让他哭出声,拍打他的腚,谁知他发出狼叫虎吼样的声来,把接生婆吓出一身病。”于广源顿了顿,接着说,“还有,谁家的小孩没有满月就出牙啊,——前天这个孩子长出了两颗牙;别人的孩子这么大都会笑了,他从来没笑过;更气人的是,这么小的孩子看人从来不用正眼,眯缝着眼瞅人……”广源越说越伤心,眼看泪快都下来了。

“你胡诌八扯吧?”

“是啊,说出去旁人也不信,但是千真万确。”

于继祖本想立即去看看他的这个孙子,猛然想起一件事,问广源:“晌午饭准备了吗,老夏过晌要回老家,还得你去送他。马吃饭。”

知道父亲回来,于广源早已经雇了一个厨师,说好干到正月十五,每天一吊钱。一说要吃饭,立即忙活起来,三下五除二整好了两桌菜。继祖、夏掌柜、广源和厨师在前屋客厅,王氏、赵氏、李氏和孩子们在王氏屋里。

“觅汉们呢?叫过来一块吃吧!”广源家和别的财主家不同,对觅汉如对家人。广源历来奉行一条祖训“常想有力之奴,不念无为之子”。他们家现于今雇着三个觅汉,大忙季节还要寻很多短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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