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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性格内敛,不喜出头露面,尤其对于男女之事缺乏兴趣,唯一爱好是烧香念佛。她时常规劝丈夫皈依佛门,以释前半生杀戮之重。她不仅自己吃“十斋”(每月初一、初八,十四、十五、十八,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这十天吃素),还要求丈夫如此,言外之意王氏已经把不再生育的责任推到了继祖的身。

岂不知于继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军,这样要求他无疑是与虎谋皮,最后两人格格不入,几成水火。幸亏有了一个儿子,要不非把于继祖急出病来不可。

于广源从记事时起就经常看到这样一幅情景:父亲在客厅里唉声叹气,母亲在里间佛声细细。

王氏不是好妒之人,她时常劝丈夫纳妾,甚至再娶一位夫人也无不可,但是继祖碍于情面迟迟不这样做,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于广源八岁的时候。

王氏为了让丈夫下定决心纳妾,向于继祖提出要带着儿子回老家凤鸣村居住。事已至此,于继祖只好同意,但是对于王氏带儿子回家,他还不太愿意。最后两个人让儿子自己抉择,从小就对父亲又敬又怕的于广源选择了母亲,这让母亲喜极而泣。

在河阳老家,于家本来有一套宽五间的四合院,只是年久失修有些破败而已,除了房子,于家还有三十大亩土地租给别人耕种。

于继祖自己先一步回到故乡,重修了四合院;接着,于继祖又出重价购买了一百大亩好地;难能可贵的是,他还把本族中的成年男子召集到家中,特别把小时候揍他的几个人叫来,好酒好菜招待一番。——其实都是本族之人,年少无知罢了。

总而言之,于继祖为妻儿打好了基础才让他们娘俩回老家居住的。

其实在很久以前凤鸣村人就已经为本村出了于继祖这个能人而自豪了,这次继祖回村人们更是奔走相告、欢欣鼓舞,再加于继祖的殷勤款待,于是没有人不竖大拇指,整个河阳县都在传颂着他的美名,对于他的妻儿,人们自然高看一眼。

于广源和他的母亲就这样重新在凤鸣村扎根居住,于广源长相随父,但是性情却同母亲如出一辙,生就一付菩萨心肠,深得村人的欢心。在本村私塾里就读了六年后,他开始务农,把租出去的一百三十多亩地收回三十亩,亲历稼穑。

于继祖于老爷回到省城一心一意地经营着他的米行,他从河阳县城东村请了一个姓夏的管家,夏管家与于继祖很合得来,对于家真是无力不出,久之,两人遂成莫逆之交。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一时把买卖做得红红火火。

光绪三十年,与继祖同做粮食生意的海右名商赵秉正被人做局陷害,被投入大狱,罪名是“通匪”——赵秉正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屡次把粮食卖给土匪刘黑七。

赵家一门下打点,银子花得流水似的,无奈做局者必欲除掉赵秉正而后快,下打点的结果是赵秉正判斩立决,没收家产,其余不问。

因为和赵秉正是至交,所以在这个事件中,于继祖也使尽浑身解数。继祖做过游击将军,名声在外,海右一省的大小官员都很给面子。然而对海右日盛的匪患而焦头烂额的巡抚大人一定要借此机会杀鸡骇猴。

行刑的前一天,于继祖在死囚牢里为赵秉正送行,赵秉正流着眼泪对继祖说:“贤弟的大恩赵某来世再报,我有二子一女,经此大难,家中一贫如洗,还望贤弟多多看觑。两个儿子已经成人,虽然目前困顿,但是以他们的能力必能东山再起;唯有小女放心不下,她自称非英雄不嫁,所以已至论嫁年龄,却没能如愿,赵某恳请贤弟让小女暂住贵府,如有合适的,请替我代嫁此女。”继祖含泪答应。

赵家小女小名乞巧,学名赵小舟,芳龄二十有二,貌若天仙。诚如其父所言,此女大有男子胸襟,对那些浮浪子弟正眼不瞧,媒人多次为其做媒皆因她看不起男方而

作罢,且自言:“宁可老死家中,不嫁凡夫俗子。”

赵小舟大于广源两岁,小时候经常来于府玩,继祖夫妇很喜欢她,经常逗她开心。

有一次于继祖当着广源的面问她:“巧儿啊,愿意不愿意给广源当媳妇啊?”夫妇两个人等着看她羞得满脸通红,谁知她大大方方地说:“我愿意。”夫妇两人哈哈大笑,倒是把广源羞得恨不能找个老鼠窝钻进去。

每次来于府玩,她都缠着于叔叔教她武术,有时候继祖被她缠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舞弄两下少林棍,简单的几个把式就把她惊得杏眼圆睁,樱桃小口久久不能合。在她的心目中,于继祖就是个大英雄。

赵秉正伏刑后,继祖拿出一部分钱安排赵氏两兄弟起居,然后把赵小姐接到家中,买了两个小丫头侍候她。

进于府对赵小姐来说是轻车熟路,没有一点不适的感觉,但是她知道,这绝不是长久之计,她现在最紧要的事是快把自己嫁出去,免得拖累于叔叔。但是继祖托媒人给她提了几次亲,她却还是一个也没有相中。一年过去了,她的心里也是越来越着急,无奈之下她竟然想到了求卜问卦。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午,她叫丫鬟春香,坐黄包车来到城外的千山寺。一阵焚香叩头之后,赵小舟先把二两碎银放在香案,然后伸出纤纤细手,小心翼翼地抽出一签,面只有两句话:芙蓉生在秋江,莫向东风怨未开。

她的脸色立刻阴了下来,她是读过书的人,不用老和尚解释也知道这不是好签,她一声不吭地放下竹签,扭头要走。旁边默默注视着她的老和尚突然发话:“施主且慢,可否听老僧一言半语?”

“请师傅赐教。”

“施主此来,必定是问终身大事。”

一语道破赵小姐的心事,不由得对老和尚刮目相看,赵小姐一下子来了情绪。“愿听师傅指教。”她一脸虔诚。

“指教不敢,恕老僧直言,小姐的面相有克夫之纹,此生只可嫁给年龄远长于您的人,若不如此,恕老僧放肆,必将劳燕单飞。”

“嫁老者岂不是照样克夫吗?”

“不然,嫁老者是小姐的善心萌动,天意怜衰草,或可白头到老。”

“多谢师傅指点迷津。”

“善哉善哉。”

不去千山寺还好,这一去倍添愁肠。

赵小舟赵小姐此时万念俱灰,她除了感叹自己的命运不济外无计可施,原本红润的脸蛋日渐憔悴,几天的功夫从性情到相貌就像换了一个人。

这几天里继祖恰好在外地联系买卖,等他回来再见到赵小舟的时候,着实把他吓了一跳,赵小姐几天的时间好像老了七八岁,于继祖特意把她叫到跟前问:“巧儿,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只是有点不舒服。”

“没有请大夫来瞧瞧?”

“不用,谢谢叔叔。”

“哦!”

因为小姐已是大姑娘,于继祖不好再问,但是他将信将疑。等到他把手头的事做完,立即把小丫头春香叫到跟前。

春香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对男女之事一概不知,她只是倒三不着两地把两人去千山寺的事说了一遍,什么“落雁单飞”,什么“家有老者”,说得继祖一头雾水。

小姐日渐憔悴下去,继祖心急如焚。无奈之下,他把小舟的大嫂叫到府,让她问个明白。

小舟的大嫂心眼灵活、玲珑剔透,说话也是汤水不漏。很快,她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得一清二楚。她百般劝慰,说和尚图的是金银,他的话不可信,可是小舟自始至终认为老和尚是得道高僧,不听他的话必遭天谴。

就在姑嫂两个谁也说不服谁的时候,继祖从小舟门口走过去。他壮硕的身材,红润的脸堂,生风的步伐让小舟的大嫂眼前一亮: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舟的大嫂立即转变了风向:“妹子,有些话我本该和你哥商量一下再和你说,但是你也知道你哥在买卖还过得去,人情世故一概不知,我说句话你不要生气,你不愿意权当我没说,我知道妹妹是个肚子里面能走船,业了盖(额头)能跑马的主……”絮絮叨叨。

“嫂子,我不怪你,尽说无妨。”小舟知道嫂子的脾气——在谁面前也不想落埋怨。

她嫂子还是扭捏了好一阵才开口:“妹妹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妹妹既然认定要嫁一个年龄大许多的男人,我也劝不回你来,但是真要是这样的话,眼前倒有一个……”突然收住话头。

“谁?”小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猜。”

小舟胡乱猜了几个,甚至都把老夏算在了里面,嫂子统统摇头。

“你不说就算了!”赵小姐有点恼火。

“于、继、祖。”一字一顿。

宛如晴天响了一个霹雳,小舟一下子蒙了。

“于继祖,于老爷,于叔叔。”嫂子下定了决心,又重复了一遍。

“你胡说什么呀,嫂子!”小舟原本苍白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这不差辈了吗?”

“他姓于,你姓赵,哪来的差辈?”看来小舟的大嫂认定了这是一门亲戚,直呼于老爷为“他”。紧接着又动用那黄鹂鸟般的巧舌:“于老爷英雄一世,正遂妹妹的心愿;我家遭了大难,有于老爷这个靠山,再加你的两个哥哥是买卖人,重振家业就有盼头了;再者,嫁给于老爷,不光是完成了你的终身大事,还报了于老爷对我们家的大恩大德;还有于夫人不是嫉妒之人,时时劝于老爷纳妾……”巧舌如簧真是羞杀张仪,气煞苏秦。

“别人会怎么看?婶子会怎么想?我哥会同意吗?于叔叔同意吗?”

大嫂一听,知道她这个小姑子心里已有三分活动。“先别说旁人,你自己愿意就行。”小舟一时无言了。

“还是算了吧,这样的事怎么好意思呢?”送嫂子出门的时候,小舟对嫂子说。不知道小舟所说的不好意思是指她嫁给继祖呢还是觉得大嫂不好意思做其他人的工作。

但是她大嫂却心意已决。

进门碰见继祖,小舟的脸一下子红了,弄得继祖莫名其妙。

小舟的大嫂屁颠屁颠地回到家里,一路之都在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叫好,马找来他们弟兄俩和兄弟媳妇商量这个事。

一开始赵氏两兄弟都说不合适,结果被她连哄带吓吭吭哧哧算是同意了。所用的杀手锏是假传圣旨,说小舟自己愿意的。赵氏两兄弟其才智可谓等,但是都有惧内的小恙,不仅如此,他们四个人都怕这个妹妹,从小把她宠惯了,稍不如意,小舟动手就抓脸。再者说了,她自己都同意给一个老头子做妾,做哥哥的还说什么呢?父亲被杀,母亲早逝,又深受于继祖的大恩,只要妹妹不觉得寒碜,这不失是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小舟的嫂子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她不只是长了一片能把死人说活了的嘴,而且长了一颗聪明的脑袋。

她做事有章法有套路,先解决简单的,把最难的工作放在最后。当其他一切外围的事情解决之后,她来到于府。

她并没有先去见小姑子,而是径直找到了于继祖。于继祖也正想问一问小舟的情况,所以一见到小舟的大嫂就迫不及待地问起小舟的事情。

大嫂先一五一十地把小舟去千山寺求签的事情说完,然后让继祖拿主意。

于继祖压根就不信这些东西,他坚决不同意小舟嫁一个老头子,立马让下人把小舟叫来要亲自劝劝她。

“没有用,于老爷,小舟是个认死理的丫头,再说那个和尚确实是个高僧,句句说到我妹妹的心里。”她赶紧止住下人。

“你好像有了主意了吧。”

“于老爷,我知道你是个爽快人,我也就不和您绕弯子了,我和小舟的哥哥商量好了,打算让妹妹嫁给您!”

“胡说,这不是差辈了吗?!”

“于老爷,您姓于,她姓赵,哪来的差辈?您和我公公也没有结拜,连干亲也不是。”

“我和赵兄情同兄弟。”

“于老爷,我没有念过大书,但是看过《名姬传》,晋文公和赵衰也是情同兄弟,他不也是把女儿嫁给了赵衰吗?这样的事哪朝哪代没有呢?您知道的还少吗?”

“你不要再说了,这样的事我是不会同意的。送客!”

小舟的大嫂讨了个没趣,悻悻而去。

于继祖被突如其来的事搅得心烦意乱,他虽然杀人如麻,但是对于男女之事却从不胡来,王氏回老家十多年了,他一年之中顶多回家一次,即使这样,他也从来不妓院,更不沾花惹草,实在难得。晚,他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竟是一夜未眠。

于继祖一向有早起打拳散步的习惯,这一天早晨,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溜达到千山寺。

千山寺刚刚打开寺门,没有一个游人,只听经声隐隐,百鸟齐鸣。于继祖信步走到抽签的神龛前,只见一个老和尚坐在旁边的太师椅打瞌睡,进来人也毫不知觉。于继祖拿出十二分的耐心作揖、焚香、祷告,然后走近签筒,随便抽出一支,面写的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不解其意,只好唤醒旁边的老和尚,谁知老和尚根本不看竹签,张口就说:“阿弥陀佛,给施主道喜了?”

“喜从何来?”

“施主双颊带赤,必然运生桃花,老树开花无丑枝,施主有独占花魁之福。”

一席话让继祖吃惊不小。“请师父解签。”他还是不太服气。

“这有何难解”?老和尚接过竹签,“这是孟东野的《登科后》的两句诗,孟东野四十六岁登进士第后所作,对孟东野是登科之喜,对您则另当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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