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正在为大顺财务状况发愁的时候,王铎登门了。
故人相见,十分想念。
两人寒暄一阵,老王先是恭贺大统领得胜凯旋,接着又夸赞一番大顺治下的怀庆一带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
“……赈济贫民、分田分地是善举,这也正是大顺的纲领。”
王铎说到这里一转,“只是,大统领,恕我直言,翻修城池、大兴水利虽说都是善举,然而若大顺军将来不得不离开怀庆,这笔巨资投入可就为他人做了嫁衣赏。”
李自成笑道:“老王,你对大顺的政策理解还不深刻啊。无论我在不在怀庆,那些老百姓总是得了实惠,这才是最根本的。这也是大顺军存在的意义。如果仅仅是因为担心明军会反攻过来把我驱赶出去,怕花出去的数十万两银子打水漂,那想法就过于狭隘了。我不否认我在收买人心,但只要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好,足矣。”
王铎拱手,不由得感慨一句:“圣人也不过如此。今世能得遇大统领,三生有幸。”
李自成谦虚道:“很惭愧,我就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才是真正的英雄,若没有他们鼎立支持,其实我什么都做不成。”
两人客套完几句,王铎问道:“大统领,孟县的薛家是个大土豪,听说只罚了他家交出来一百亩地。不知大统领是出于什么考虑?”
“老薛家啊……”
李自成沉吟了一下,“以他们平日的德性,虽说没啥血债,就凭盘剥佃户罚一千亩地都算少的。一来,薛所蕴是你儿女亲家……”
王铎暗喜,看来自己在大统领眼里还有些面子。
“……还有个原因,看在薛所蕴的份上,暂且宽饶他们一次。”
王铎听完有些意外,犹豫道:“不知当不当问,薛所蕴现下是山西襄陵县知县,他也弃暗投……顺了?”
李自成摆摆手,“那倒没有,呃,暂时还没有。是看在他将来的所作所为……”
薛所蕴的政声不错,马上过完年会入京面圣。崇祯帝见他举止非凡,言行大方,谈吐自如,学识渊博,就任命他为翰林院检讨。
原历史线的崇祯十六年他又会被任命为国子监司业。再然后,李自成攻入京师,薛所蕴做了大顺朝的官。
没过多久,清军入关,老薛又成了大清的官,国子监祭酒——相当于后世青华呗大等最高学府的校长兼教育步步长的一些职能。
小小的孟县,弹丸之地,历史上出现了两位国子监祭酒,一位是唐代的韩愈,另一位就是薛所蕴。
顺治四年,薛所蕴请假回孟县探望父母,在老家住了一段时间。当他听说余济河多年失修河道淤塞,就决心疏浚河道,帮助家乡的父老乡亲办点实事。
他跑去河内县柏香镇拜访姻亲、原任推官杨挺生——杨嗣修儿子——邀请他一起去柏香镇西边的桃园寨口,实地查看余济河的旧渠道。
之后两人又继续西行至蟒河,当看到永利渠的余水从济源县的遂村滚滚而来,然后注入蟒河白白流淌而去时,觉得十分可惜。两人一拍即合,立刻决定倡议地方政府疏浚余济河。
薛所蕴说干就干,雷厉风行,又去拜访了原通政使段国璋、原监察御史周维新,得到了赞同和大力支持。
他随即又召集济源县知县晋承采、孟县知县傅尔栻共同协商。由傅尔栻禀报怀庆府批准后,疏浚工程于当年动工。
薛所蕴以身作则,率先捐白银200两修建了一座大桥,上设渡槽,同时又出钱购买了渡槽下的几亩土地作为桥基占地。
第二年竣工后,余济河水从济源县南雍村东流经官庄,进入河内县柏香镇、大卫村、小卫村、王亮村、葛万村等村庄,然后进入孟县的赵改村、洪道村、曲村、罗庄、后姚村、吴塞、赵庄、岳师村、前姚村、立义村、函丈村等村庄。余济河疏浚后,渠水能够灌溉怀庆府城南部和孟县北部的数万亩田地。
老薛也算为老百姓做了些好事。
顺治十四年,薛所蕴以礼部左侍郎的身份退休还乡。
他在一次巡视中发现余济渠在首次修建时,由于时间仓促,工程质量不高,河道有窄有宽,河水流淌不顺。薛所蕴就召集人对余济渠进行全面整修,不到两个月,整修工程就全面竣工,保证了余济渠的作用得到更大的发挥。
李自成说完前因后果,“……薛家那一族虽然是个大土豪,看在薛所蕴还为老百姓做了些实事的份上,不管他有没有投顺,有没有投鞑,为人还算行。我就开恩放他家一马。”
王铎早已经领教过短毛的“神棍”本事了,现在倒也不会质疑。只令他郁闷的是,原版李自成攻入京师时,他王铎不在,错失良机啊。中间少了一道手续,直接投鞑了。这就给短毛留的印象不大好。
他由衷感叹,“做人做事凭良心尽本分,头上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
李自成道:“老天爷有时候会打瞌睡。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自古以来,在利益面前,谁还管天道人伦?现在,我来了,大顺军就是代天行刑之人!”
王铎搓搓手,不由缓缓吟道:
“天生万物以养民,世人犹怨天不仁。
不知蝗蠹遍天下,苦尽苍生尽王臣。
人之生矣有贵贱,贵人长为天恩眷。
人生富贵总由天,草民之穷由天谴。
忽有圣王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翻天覆地从今始,杀人何须惜手劳……”
李自成听完之后呵呵一笑,“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等着瞧,我会饶过谁?!”
“……”王铎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李自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老王,你应该明白,所有规则的设立,说到底,都遵循一条根本规则:暴力最强者说了算。这是一条元规则,决定规则的规则。以后的天下,我说了算!”
王铎歪头沉思,在琢磨那句“规则”的含义。
明摆着的。拳头硬的说了算,有刀有枪就有权---有立法权,有执法权,因而有财富,有尊荣,有美女,有成就,有一切。
利益团体如是,个人也同理。小民们对行侠仗义的侠客的幻想,其实就是对不受约束的幻想,对拥有强大伤害能力的幻想,对暴力的幻想。
李自成又说道:“一个变质的朝廷,一个剥削性越来越强、服务性越来越弱的朝廷,自然必有变质的官员。
需要他们泯灭良心,心狠手辣,否则就要请你走人。
在如今的大明这种背景下,清官和恶棍的混合比率——即清官少,恶棍多,并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定向选择的结果。
恶政好比是一面筛子,淘汰清官,选择恶棍……”
恶政可以培养出一个自我膨胀的具有独立生命的利益集团。
这个集团在最高层笼络同党、影响皇帝,在官场中清除异己,在各地招收爪牙,在民间吮吸膏血,肥肥壮壮地扩展自己的生存空间,一层又一层地自我复制。
虽然道德操守是某些官僚始终卖力挥舞的一面大旗,它翻滚得如此夺目,根本就不容你轻视。
或许应该承认,道德的力量是有效的,海瑞的刚直不阿可以为证。但道德的力量又是有限的,海瑞的罕见和盛名也可以为证。
缺什么才会大力宣传什么。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做为狼,都知道羊是狼的生存根本。大家都懂得爱护羊群的重要性。然而,如果我的节制不能导致别人的节制,我的自我约束对羊群就没有任何意义。
谁稍微犹豫一下,谁就少吃了几口肉。
他们反倒会埋怨老百姓:你们要是变成了刺猬,俺们下不去嘴,那俺们不就变成清官了吗?都怪你们,自作自受。
所以,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们努力摆平各种利害关系的时候,无需考虑老百姓的压力。因为普通老百姓根本就不能构成一个压力集团,他们不过是一盘散沙,待宰的羔羊。
其实为了自身的长远利益,最合理的抉择应该是——就像张道濬他爹说的那样,停止剥削,巩固根本。
但是一头狼的理性与整个狼群的理性在此发生了冲突。每个瞎搞的土豪劣绅都有理由在最终报复来临之前努力捞上一把。反正自己不捞别人也要捞。
至于大明这条破船会不会因此被巨浪掀翻沉没,土豪劣绅们根本来不及想那么多。历朝历代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如果干坏事的收益很高,隐瞒事实又很容易;如果做好事代价很高,而编一条好消息却容易,那最后就是“村骗乡,乡骗县,一级一级往上骗。”
最近的例子就是,邓玘和卢象升等人并没有上报遭到大败,反而向朝廷邀功,说沿路击退多股流贼,而且已经按时抵达卫辉府,堵住了流贼东窜的大门。
窝在怀庆府的短毛贼就是瓮中之鳖。
从爱大明爱朝廷的角度看,曾经权擅天下的大太监刘瑾并没有把家产转移到海外,他甚至从日笨使臣那里敲了一万两银子的贿赂。如此说来,刘瑾也可算是爱大明人士。
还有眼前的张宗衡、左良玉、马士英、尤世禄等人,拿了李自成的好处就是薅了大顺军的羊毛,消耗了对方的钱粮,等于间接削弱了大顺实力,增强己方战斗力。俺们多爱朝廷啊!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真实的常规是:对局者双赢,老百姓买单。
翻译一下就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李自成暂时还算比较有点良心,并没有完全进化成一个合格的统治者。
不过,已经有那个倾向了。
短毛大统领正准备把炮灰们推出去,拿了我的钱粮就要给我做事。
而且他还想着“三年免征”实在不靠谱。分出去的都是熟地又不是抛荒田,到了季节就可以直接播种的。所以,老百姓应该缴纳一些“合理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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