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行五人一路抄小路,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一处稀稀拉拉的小林子。
避过官兵,几人还没走多远,就看到有一人穿着身黑衣,带着顶斗笠,垂头抱剑靠在棵歪脖子树下,像是睡着了一般。
张峄一身的污渍,瞧见他们,翻了翻眼皮,站了起来,干脆利索抽出长剑,横在谢知许脖颈上:“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谢知许回过神来,也有点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非要来这正处在风口浪尖的山上了。
是因为姬二娘那番话,还是因为她那双果决坚定的眼睛?又或许,只是因为他自己想不计后果地胡闹一次?
姬二娘上前,解释了一番,张峄听到那句“他是和我一起来的。”,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随口回了个“哦”,又坐了回去。
两壶酒歪歪斜斜倒在一边,张峄虽没醉,却有些垂头丧气的。
姬二娘也无奈得很,离他近了些,却因为谢知许在场,什么也说不了。
张峄慢悠悠说了起来——这话其实是说给谢知许听的:
“这处山坡里,躺着共计一十九人。事到如今,我没什么能做到,只有先这样葬了他们,也免得他们曝尸荒野。”
谢知许皱了眉,歪头看向一旁倾斜的小坡。
那里的土是新盖上去的,显得潮湿而肥沃。一块破木板立在一旁,上面工工整整写着:“莱州英杰魂归之所”几个字。
“他们是莱州即墨县人,在一个学堂里读书,抱着状告贪官的决心,不管不顾一路来到京城,以为来到天子脚下,总会有办法找回公道。
“我那时候说白了就是个荒山里的破道士,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志向,遇着这群少年,不由感动非常。一路暗中相助,为他们摆平障碍。
“谁能想到,他们在豫章县忽然没了消息,再找到他们时,便是这荒坑里的十九具尸体了。”
他话音刚落,一只蠕虫慢悠悠爬出来,爬到了临风的鞋上,临风吓得一个激灵,一溜烟跑开了。
张峄的故事里隐去了很多内容,比如武氏一族权大势大,逼民为奴,有人上折子,没多久却被排挤出京城;比如储君如何知晓了这发生在遥远的莱州的掠人案和这群热血而冒进的少年;又比如储君如何安排江湖弟子一路相护,才让他们逃过追杀;还比如在得知这群少年的死讯后,储君如何于困境中想到了远在凉州的张峄、安排了张峄来到这里。
如今的储君李重俊,当上储君还不到一年,权势人脉都聊胜于无,却被父亲猜忌、被武韦两家排挤,平日里就算无罪过,参他的折子也是成堆往圣人眼前送,挑拨他与皇帝关系的小人也是成天说他的不是。
顶着这些勾心斗角,所有的案子、是非,最终都会成为朝堂上的权术之争。太子贵为储君,却连想处理一件案子都做不到。他只有将希望寄托在那群少年身上,一路步步为营,却在豫章县功败垂成。
历经半个月,莱州的少年们仍旧无迹可寻。
最终,是姬二娘连夜骑快马、出长安,亲自带着人入了山,在寒冬的深山里,一寸寸地翻找,直到找到那片死亡之上的肥沃土壤,用手挖、用剑刨,一点一点找寻到那些尸体……
又是储君长袖善舞,借由圣人打压有功之臣的机会,安排提议以“体恤”大臣的名义召回多年在外、无官无职的张峄。
小小的豫章县就这样迎来了张峄的粉墨登场。为了能让他名正言顺地破山禁,姬二娘甚至安排好了酒楼与说书先生,将大虫的消息早早放出去。有了这借口,入山、遇荒坑、逢大案、惹民议,再到接下来储君在朝堂上审理掠人案,大概也能一帆风顺了。
可是如今,过往的努力又一次被阻挠。
张峄灌了口酒,胳膊一伸,架在那双长腿上,歪着头瞧谢知许——谢知许便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刘大郎的描述:他一个人坐在那儿,便是一段风流,一道胜景。
只听张峄慢悠悠说:“爷等了足足三天,就等着这狗官把折子递上去,谁他奶奶的能想到,这狗/娘养的混账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混进了武家那粪坑里,好他大爷的一身腥!案子不仅没往上报,还敢要小爷的命,也不撒泡黄水找找他那张鳖孙脸!算个什么东西!”
谢知许的汉话到底是纸上谈兵,与使团里其他吐蕃人相比,也不过是略流利些,真要论起谈天说地,他那点积累,还真有些难度。
这时候乍一听到张峄的一番话里,又是大爷、又是奶奶,一会儿粪/坑、一会儿黄水,竟然被绕糊涂了,只大概反应过来一个意思:张峄这是要被杀人灭口。
谢知许对这种事情将信将疑,然而不管不顾任性胡闹一场的心思既然起了,就一时没法冷下去。
姬二娘皱着眉坐在张峄身边,问:“怎么杀你?”
“他们让一个叫兰釉的美人到我身边,给我下毒。”
亏得张峄不是个好色之徒,姬二娘松了口气,又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原本想着,葬了这些少年,我便要动身去长安,亲自去圣人面前细细说来。”
姬二娘心想,张峄远离朝堂,看来还是不够了解当今的时机,也不了解当今的皇帝。若是他能平平安安到长安,若是圣人真的在乎这些“小民”的生死,储君怎么可能绕这样一个大圈子?
恐怕张峄人还未到长安,参他的折子就已经到了圣人眼前。也许还来不及父子重逢,张峄就会落得被逐出京城的下场。
再者说,城禁这么多天,消息闭塞不通,姬二娘相信,储君不会放任事态发展超出他的掌控,更不会放任姬二娘等人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
因此,张峄和县令撕破脸只会是下下之计。
谢知许在一旁,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明白,姬二娘只有简短道:“已经有了前车之鉴,郎君不可贸然行动。”
“我知道。”张峄冷笑一声,踉跄两下站起了身:“那时候,一腔怒气,不管不顾,如今冷风一吹,人也反应过来几分。”
“喂,我拜托你个事。”张峄下巴一扬,却是对着谢知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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