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光他这个人总是口不对心,暗地里却为她铺好后路。
“我师父提及过你。”她亦只是说一句话,声音疲倦,低声向他道谢,“多谢南王收留。”
竹令君有些不快:“我不大喜欢你这般生疏的唤我南王,既然我唤你阿离,你不如也唤我竹令君罢,你师父亦是这般唤我的。”
花夭离眼皮越发沉重,视线内天际和雨水模糊不清,疲倦不堪的想要这般睡过去,她枕在竹令君的后背,勉强由他身上的暖意恢复几分,细若蚊蝇的应了下来。
“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竹令君目不斜视的盯着前方的路,步伐稳稳当当,如是说。
“是么?”花夭离枕着他的后背,浅浅的笑了笑,“那于你而言,她应当是极为要好的故友罢。”
“非也。”竹令君顿了顿,说:“她不大喜欢我,连自己都不大喜欢,于她而言,我在她眼里只是天下苍生中的其中一个,所以交情……倒是不深。”
花夭离口中呼出灼热的气,脸皮烧得有些发烫,脑袋里晕晕沉沉,枕在他的后背,像是灌进一壶浆糊,她的羽睫轻轻颤抖,沾染着稀碎雨水,“她为什么连自己都不大喜欢?”
“天下都以为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冷漠无情,她所护佑的天下都不愿去了解她,久而久之,她就跟那些人一样不大喜欢自己,但我知道,她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这还真是一个很奇怪孤僻的人,花夭离这般想着,疲倦不堪的想要合上眼,在心底默默添上一句:就像是她一样,孤僻,不讨人喜欢。
“因为她生下来就身负重任,天下人皆都希望她能变得强大到足以护佑天下。”竹令君抿着唇,有些涩然道:“却从来没有人问她是否愿意,亦没有人记得她那时只是个不满十八岁的姑娘家,她也会怕。”
“你看起来很喜欢她。”花夭离含笑着说。
天地间水色连碧天,竹令君背着她,银白长靴趟过地面的泥泞,青衣飘摇而招展,边沿沾染着几分潮湿,脚步停顿,他侧首去看她,低笑着答:“是啊,我很喜欢她。”
特别喜欢。
再然后,竹令君似乎又说些什么她听不大清楚的话,花夭离亦是意识不清,无力去应答。
浑身甚至是肺部像是一团烈火,先前是冰冷刺骨,如今倒是极其奇怪的发热,头昏脑涨,她身体滚烫,迷蒙着眼睛,想要去看看周围,眼前却是一黑,意识全无。
……
混沌晦暗的意识在脑海里浮沉,夜间淋过一场大雨,竹林润泽着潮湿清新的雨水,檀木床榻垂落素纱,竹林婆娑起舞,花夭离面容略带几分痛苦,指尖颤抖着蜷缩。
她在做一个古怪的梦。
银绿流淌着碎光的河流漫长,无数冤魂在河底被撕扯成碎片,惊恐不安,摇摇欲坠的桥梁时不时坠落下冤魂,恶灵嘶哑痛苦的在红莲业火里煎熬啼哭,立碑:奈何桥。
“饮下孟婆汤,忘记前尘旧事,莫要在与前世过多纠葛,否则天必诛之,快些去投胎罢。”桌面铺着密密麻麻的书面,少女孟婆手中化出玉笔,沾染朱砂,将一些人名圈起。
一团青色魂魄坐在破旧的椅子上,迟迟不肯饮下那碗孟婆汤,有所顾忌的摩挲着碗面,踌躇不决的开口询问:“孟婆,我什么坏事也没做过,这一世却过的不大好,敢问,可是我前世做过什么恶事?”
“你的前世只是个平常人,没做过什么坏事。”少女孟婆眼皮不抬,继续在纸面用以朱砂圈改。
“啊,这样啊……”闻言,那团青色魂魄却似乎并不高兴,倒是极为惋惜,仿佛渴望着说他前世罪大恶极,继而摩挲着碗面,不大死心的问:“那我下一世命数可好?”
少女孟婆圈改的动作有所停顿,冷漠的眼眸里似乎是在闪烁着些什么异样的情绪,摩挲着玉笔的笔柄,有些不忍去说,那团青色魂魄却仍旧叹着气去述说。
“我这一生很是平凡,可也对的起天地良心,没做过坏事,却过的很悲惨,如若说我前世所犯下的罪孽今生来偿还,我亦是认命,可我既不是罪大恶极,为何会落得这般凄惨。”
少女孟婆抿着唇,垂眸将视线落在书面,圈改的动作有些松动,手中握着的玉笔如同拿不住似的,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如鲠在喉,说:“你这辈子的命数亦是极差的。”
少年丧母,天资愚笨,父亲宠妾,极为疼爱小妾的儿子,一生挚爱被小妾的儿子所凌辱,无力报仇,而后新娶一个彪悍的妻子,妻子风流荒谬,他缠绵于病榻,膝下无一人惦念,郁郁而终。
倒是他那些亲人们一生衣食无忧,家财万贯,做尽坏事,活得有滋有味,彪悍妻子时常与象姑馆的伶官厮混一处,年过古稀,无病无灾,安详老死于床榻。
这个世间本就对好人苛刻,对恶人仁慈,没有公道可言,恶人没有廉耻心,坏事做尽却能得到所有,而好人则为他人顾忌太多,畏手畏脚,失去所有。
那团青色魂魄没有料到会是这般答案,继而周身戾气涌动,浑身剧烈的颤抖,隐约间有着化为厉鬼的先兆,欲要将桌面给掀翻,赤红着双眼咆哮:“为什么,我明明什么也没做错,为何要这般对我,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你们这些骗子。”
少女孟婆自始至终都只是坐在前方,低着头一言不发,黑白无常甩出铁锁链将他捆绑住,端起那碗孟婆汤灌进他的嘴里,他挣扎着,啼哭大叫:“我明明什么坏事也没做啊,为什么,为什么……”
声音凄厉的回荡在地府奈何桥,那团青色魂魄痛苦挣扎着无可奈何,孟婆汤感受到他的戾气,唯恐他化作厉鬼,化为滚烫的岩浆灌入喉咙,流淌着污黑的鲜血。
没有人会去回答他的话。
前世的记忆在消散,他的心智如同出生婴孩,动作逐渐不再剧烈挣扎,戾气消散,茫然无措的被领去轮回投胎,先前的嘶吼就像是场司空见惯的闹剧。
……
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这第八味,原是孟婆的伤心泪。
孟婆汤八泪为引,去其苦涩,留其甘芳。
然而世人不知,孟婆汤还有第九味药引,世人总是会对做过的事,第一眼见的人或是走过的路感到一种熟悉,这汤里掺杂着今世的命数,虽然有所预料,却无力改命。
世人稀里糊涂,隐约间觉得所做的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却只能赌,不知道答案的好坏,甚至临终时都不曾知晓自己一生所追求的该是什么东西。
这世间有大半的凡人身未死心先死,百世轮回不知身归何处,没有几个人是清醒的活着,清醒活着的反而会被糊涂的所认定为异类。
少女孟婆叹息着,迟迟没有下笔在书面圈改,声音绵长似乎要穿透千万年的寂寞,却又透着千万迷茫,在她的脚踝处囚禁着铁锁链,直达奈何桥下,忘川河底。
她像是赎罪的金丝雀,永生都被囚禁在这儿的。
无数冤魂在忘川河底咆哮着挣扎,哀嚎着世道不公,前世怨气撞铃不得轮回,两岸盛开着鲜血染就的曼珠沙华,在黄沙弥漫里肆意招摇,桥断河止,地狱失火。
花夭离虚空的浮在奈何桥,失魂落魄,赤着足踩过两岸如同血泊的曼珠沙华,忘川河水倒映出白衣身影,看不大清楚面容,恍如隔世,似真非真,却不是她。
冤魂厉声啼哭尖叫,瞬间消散化为破碎的纸片,地府忘川河,少女孟婆脚踝处拖曳着笨重的铁锁链,施施然的站起来,遥遥相望,白衣染血,身形单薄,却带着几分怜悯。
被撕碎的纸片在翻飞着如同白飞蛾,她的脚踝处流淌着鲜血淋漓,显然挣脱开束缚,对这世间没有半分留恋,遥遥冲着花夭离叹息着说:“你可明白……”
“我可明白?”花夭离想去抓住她的残破衣袂,不受控制的厉声追问,失去理智一般,以全然陌生的语气去逼问,冷笑,“我又该明白什么?!”
破旧的桌面被掀翻开来,那碗孟婆汤泼洒在地,飞溅起幽绿阴火,少女孟婆手中凭空冒出一把长剑,白衣染血,冷彻如同雪山巅的千年寒冰,抬起凉薄的眼来。
“那你,就去死罢。”
花夭离瞪大眼睛,脚下生根一般站在奈何桥,身体动弹不了半分,视线内长剑刺破空气,那剑气冷寒,往上,是一双冰冷漠然的眼睛,腥红……
“别碰我——”素纱被清风掀起,花夭离满头大汗坐直身躯在颤栗,急促不安的喘着气,手中将锦被揪作一团,难以平息胸腔不停起伏的惊恐,虚脱一般的吁出一口气。
指尖的松软,她有些怔愣,讶异的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是一处雅舍,雅致而不俗气,素纱起伏,一方小铜镜,庭外种满清雅的虚竹,清幽的竹影在纸窗摇曳着婆娑起舞。
檀木床榻散发着清香,由着阳光倾泻而下,清幽的雅舍外传来一声声鸟啼,清脆悦耳,枝间似乎有着红长带银铃,随着清风而肆意招摇,远离凡尘,孤客独居。
“姑娘,你醒了。”垂挂着双髻的碧衣姑娘端着一盆清水,推开房门,面露几分喜色,将盛着清水的铁盆放在案台,拎着裙裾坐到她的床榻前,探出手来抚上她的额头。
“所幸烧已经退了,再多吃几服药身子骨差不多就能好。”
花夭离盯着碧衣姑娘,皱起眉头,疑惑不解道:“我发烧了?”
“是呀,你不记得了么?”碧衣姑娘诧异的张着朱唇,性子倒是活泼,就像是一只碧色小雀儿,在她的耳边叽叽喳喳,“夜里风大,你受了寒气昏睡过去,公子昨夜可是一个人将你给背回来的。”
府中的侍女们要将她给搀扶着下去,公子亦是不肯放手,唯恐惊醒熟睡着的她,仿若失而复得,叫来府中医术了得的洛医师,什么也没说,在雅舍外站了一夜。
昨夜风雨瓢泼,寒气冷彻,竹令君背着她在雨夜行走,亦是不知走了多久,而她替他撑着一柄玉骨伞,昏睡过去,那柄玉骨伞定是会被风吹走,而竹令君亦是会淋些雨水。
“那你家公子背着我回来时,身上可有被雨水给淋湿了?”花夭离身形有些僵硬。
“公子背着你回来的时候,衣物和头发都是湿的,却还将外衫褪下给你盖着遮掩风雨。”碧衣姑娘思及此处,有些嗔怪她,“夜寒露重,姑娘你睡得香甜,公子倒是淋了一夜的雨。”
花夭离不甚自在,愧疚难当,咬住发白的下唇,下意识间的将锦被揪成一团,极为难受,浑身有些虚弱无力,细若蚊蝇道:“……此事是我对不起你家公子。”
“你这小丫头真是有趣的紧呢,我与你闹着玩呢,没有怪你,男儿受些苦头没有什么,不比姑娘家身体娇弱,你大可不用放在心上。”
碧衣姑娘爽朗的笑了笑,活泼开朗,极易让人心生喜欢,端起一旁的铁盆,弯下腰身将脸帕浸湿在清水,拧着挤干清水,探出手来欲要给花夭离擦脸。
花夭离伸出手将半湿的脸帕截过去,疏离的与她拉开一段距离,笑得颇为勉强,道:“我自己来罢。”
无论是谁,她都不大习惯与人过分亲近,甚至有些抗拒别人的碰触,从骨子里令人反感,只会感到莫名的折磨和别扭。
“也行。”碧衣姑娘愣住,指尖松开半湿的脸帕,旋即绽开一抹笑容,没有半分疑惑,反而端起盛着清水的铁盆,将花夭离擦拭完的脸帕放在铁盆里,笑得无害,“我唤作沉鱼。”
花夭离点头以作应答,“我姓花,唤夭离。”
“我应当比你大些,你唤我沉鱼姐姐就好。”沉鱼又说。
花夭欲要点头说好,脸颊却是冰冰凉凉,沉鱼趁着她并未反应过来,倾下身形,羽睫轻抬,轻轻捏着她的脸颊,眉眼间满是怜爱,收回手来含笑,笑得如沐春风。
“小丫头在外头想必吃了不少苦头,脸上都没点肉,你放心,公子将你带回来,沉鱼姐姐以后一定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花夭离怔怔的将手抚上脸颊,视线落在被揪成一团的锦被,抿着唇,心中莫名不是滋味,有些失神。
出了雅舍门槛,沉鱼端着一盆清水,似是想起了什么,脚步顿在门槛处,蓦然回首间,笑着道:“公子在菩提阁外的凉亭,弹得一手好琴,姑娘若是无事,下床走动走动对恢复要快些。”
花夭离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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