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车马劳顿,凌萧只随着长辈随意转了转,便去院子里安顿下来。因着他们人口少,府里的后两进院子便空着没动,只将前两进打扫了出来。凌萧年纪尚小,还跟着外祖父母住在主院,以便时时照应。
京中府邸虽大,毕竟有规制限着,翻不出天去。而边境地广人稀,又山高皇帝远,大家的顾忌就少些。他刚刚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这府邸面积颇广,如今住到院子里来感觉更加明显,只觉得比国公府里的大出去一倍有余。屋子也甚为宽敞,一共三进,靠着院子的墙上开了一排近人高的大窗,全都糊着明纸。日光从外面透进来,连最里面的角落都甚为亮堂。虽近腊月,屋里面却暖得很,人稍坐一会儿外袍就穿不住了。一问才知道,原是烧了地龙的缘故。
凌萧被梁嬷嬷带着四处看了看,觉得甚合心意。时辰还早,梁嬷嬷先伺候他睡了会儿觉,到得酉初才把他唤起来。晚间府里只小小地办了场家宴,权当接风洗尘。大家都还疲累得很,不到戌时便各自回房,稍作整理便纷纷睡下了。
凌萧这自幼习武的身子自是经得住路途颠簸。酣睡一夜,次日晨起之时便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令他惊奇的是,外祖母如此孱弱的病躯,这一路下来竟也还精神奕奕。入住将军府的第二日,她用过早点便随外祖出了门,据说是去见一见军中亲故。鹰北王冯战在鹰城二十余载,根基深厚,如今军中仍有不少嫡系。虽说现今大军已改姓了凌,但冯凌本为一家,此番多年未见,再见面便如亲友重聚,自有万千离情要诉。北境人好酒,这一顿少不得要不醉不归。
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出了门,凌萧闲着无事,先靠窗打坐了半个时辰,想到三个月来课业落下许多,就连筋骨都僵硬了不少,便起身去院中练了会儿剑。一直练到巳初,他才觉得手熟了些,身上早被汗水浸了个透,头顶也微微冒着白气。
大和这一路被折腾得不轻,他便让他安心养着。梁嬷嬷伺候他擦了汗,他便解下外衣进了里屋。热水皂荚早已齐备,他沐浴擦身后出来,已是巳正。天光大亮,阳光甚好,不同于京城的含羞带怯,大大方方地倾泻而下,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他看着喜欢,便命人将书案抬到廊下,又点了火炉煮了茶,披上风毛大氅,在院中朗声诵读起来。
《永安赋》,静心和乐,是为永安。他之前一直不甚明白,如今望着院中红果凝霜,晶莹欲滴,却仿佛心有所悟。
午饭后,未末时分,外祖父母的车架才缓缓归来。凌萧午睡醒来听见传报,便起身去府门迎接。就见外祖率先下车,许是饮足了酒,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接着外祖母也探出身来,搭着外祖的手,挥挥手把郝嬷嬷打发了,也不用车下的脚踏,一纵身便从马车上跳将下来,被外祖接在了怀里。凌萧原本唬了一跳,可听见两人开怀的笑声,心便安了下来,嘴角也禁不住扬了起来。
他走上前去,刚要见礼,却见外祖母又转身打开车帘,温和地对里面道:“出来吧,咱们到家了。”
凌萧一奇,探头一看,就见车门边扒着一双小手,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看着却有些呆滞的脑袋探了出来。脑袋上两个小揪儿,脸上还挂着一溜晶亮的鼻涕,一双不大的眼睛泫然欲泣地望着将军府的大门。
“荇儿别怕,这是外祖母住的地方,以后也是你家了。来,到外祖母这里来!”
外祖母?凌萧一愣,再看那幼童,就见他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身量矮小,体格瘦弱,包在风毛大氅里更显得格外瘦小可怜。这孩子不知怎的了,总是一副受惊过度,孤苦无依的委屈相,偏又不甚灵透,所以看起来就有些蠢。凌萧见他迟迟不动,也走上前去。那孩童这才看到他,倒是不像方才那么怕,直勾勾地盯了他一会儿,才缓缓走出车门,被小厮抱下了车。
“荇儿,这是你凌萧表兄。”外祖母拉住他的手,引他过来跟凌萧厮见,又对凌萧解释道,“这是荇儿,你外家舅舅檀英的儿子。你舅舅月前剿匪时战死了,舅母也跟着去了,就留下这么一根苗苗。我看着心疼,就把他带回来给你做伴。小荇儿伤心过了头,以后你多看顾他,凡事带着他,别让人欺负了他去。”
凌萧这才大概捋清楚关系。想来此子应是当年鹰北王第二子冯嵘的后人,虽算到如今已经远了,但到底连着些亲在里面。如今檀家家破人亡,外祖母将其幼子领回家中抚养,自是无可厚非。想明白了,他便点点头,对那孩童唤了一声“表弟”。
可那檀荇却似不会言语一般,神情甚是木讷,听凌萧唤他也不答话,只呆呆地盯着他腰间的玉麒麟发愣。外祖母见状叹了口气,和外祖对了一眼,道:“别在门口站着了,先进去吧。”
如此,檀荇便被安排到了凌萧的对过,平日里和他一同饮食起居,也算做个伴。凌萧喜静也喜净,除了这两个癖好外,别的倒是都无可无不可。檀荇虽呆,却不吵,平日里也不会到他里屋来,所以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大概是真的有些傻了吧,外祖母嘱咐他跟着凌萧,他就当真一刻不离地跟着他。凌萧有时温书到半夜,他也坐在案边打瞌睡。次日卯时凌萧起身练剑,他也裹着厚厚的绒毯,睡眼惺忪地窝在一旁看着。凌萧不喜言谈,见他痴傻木讷,也由得他去,自己只按部就班地过日子。
北境匪患未除,外祖只在家中陪了一日便又回军中处理事务去了,家中便只余他们和外祖母三人。有时忙起来,外祖一连两三日都归不得家。每到饭时,就只有他们两个侍奉左右。也就是在此时,在外祖母和几个大丫鬟的逗弄下,檀荇才偶尔开口吐几个字,通常也只是“好,不好”,“吃,不吃”,说完便缩到凌萧身旁,不做声了。
外祖母见状有些无奈,只叹道:“年幼失怙,着实可怜。再等等吧,没准过些时日他自己就好了。”
本来众人都无甚指望,却不想一语成“谶”。没过多久,檀荇的性格果然自行开朗了起来。毕竟小孩子忘性大,对生死大事感触不多。一阵急恸过后,剩下的多是害怕和焦虑。一旦温饱问题解决了,日子还过得不错,心便安稳下来,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
他跟着凌萧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却自觉见识大长,这才知道这世上不光遛鸡逗狗这些活计,还可以读书习字,修武练剑。每日卯时作,亥时息,日日早课晚课,勤修不辍。平日里无事,静可以作画冥思,动可以打拳击剑。室内陈设简洁,然窗明几净;庭院遍植花木,当勤加洒扫。行得端,坐得正,日日焚香沐浴,衣冠不惹纤尘。
他看着凌萧,只觉得好仪态,好涵养。关键是一身气度,与他先前那些拉帮结伙,吆五喝六的“弟兄”完全不同。北境战乱虽多,然鹰城作为边境第一大城,是江国与索伦通商的必经之地,城中富商巨贾云集。檀英生前乃军中校尉,颇有些权势。他因着父亲的关系,平常往来的伙伴里有不少都出自豪富之家。商人重利,也好颜面,平日里豪奢相竞,一掷千金之景他早已司空见惯。然而跟随凌萧几日,他才惊觉这世上竟还有这么一种活法,还有这样一种人,明明淡得像水一样,活得没滋没味,却比那金灿灿的元宝更叫人移不开眼。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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