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是腊月初五,最平常不过的一个冬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着最近的腊八节也还有三天。檀荇又早早起身,忍着口中的呵欠,刚走到窗前,就听到院子里“唰唰”的舞剑声。府里给他配了个小厮,叫大保,也是本地人,只比他大两岁,自己的日子还过不利索,却小大人似的一天天“随侍左右”。
檀荇眯缝着眼撑开窗户,就见外面将明未明,青蓝色的天幕上还坠着几颗晚星。凌萧的身影在院中辗转腾挪,虽力道尚显不足,剑招里却已甚有章法。他看了一会儿,就觉得脑门儿冻得发疼,忙叫大保关了窗,自己又挪到床前穿衣裳。大保见他一个劲儿地搓手,便学着府里大人的口气道:“少爷可不能再站在窗前吹冷风了,大早上的,冻坏了可怎么好?”
檀荇懒得理他,只道:“知道还不快把少爷我的貂裘拿来,再把火盆搬到廊下去,小心冻着你家少爷挨数落!”
大保嘴上利索,找了半天却找不见他口中的貂裘在哪儿,还是唤了候在外间的大丫鬟进来,才把檀荇收拾停当。接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去,摆上炭火煮上茶,檀荇就和个熊一般在廊下坐下,悠然自得地看着凌萧舞剑。
凌萧虽不甚在意他人眼光,但被他这么瞧着,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之前他呆呆傻傻的时候还好,如今他精明了,每当自己使出一个漂亮的剑招,就听见他嘴里“嗬嗬”有声,一双眼睛放着精光。若不是怕响动太大吵着外祖母,凌萧都能想象出他拍着桌子大声叫好的模样。就像......就像在看杂耍一般。想通此中关节,他终于明白不对劲在何处,心中不由更加别扭。
不过他虽腹诽,檀荇却不知。此时他心中正喜滋滋地盘算着别的事。
那些平日里和他拉帮结伙,混迹一处的小兄弟里,有不少是他爹在军中的同僚之子。他在其中身量最小,又瘦弱,总是挨欺负。不说军中之人,就是那些商户之子,也有不少膀大腰圆的。要知道北境人善武,身量普遍高大,一个揍他几个都不成问题,更何况是几个人合起伙来打。如今他虽没了爹娘,却突然蹦出个这么大来头的亲戚,还有个这么厉害的表兄,那带出去该多有颜面!他幻想着表兄站在自己身前,唰唰几剑过后那帮人满脸钦佩的样子,嘴角不由慢慢扬了起来。
转眼已至辰时,凌萧停了手,接过大和手中的布巾擦了擦汗,又对檀荇点了点头,便打帘进了屋子。檀荇自是连忙跟了进去,狗腿地接过他手中布巾,又殷勤地将手中新茶递了过去。茶是北境当地的椒茶,凌萧虽喜饭食里放些椒料,饮茶却还是偏好清淡。此时看着杯中沉郁郁的一汪水,又看看檀荇一脸讨好的笑容,他还是接过来饮了一口,闭着眼咽了下去,便把剩下的递给了大和。
“表兄练剑可累了?”
“表兄今日比平日停得早啊!”
“表兄这剑叫什么名字?”
“表兄......”
凌萧忽然有些怀念他当初痴傻呆愣的样子,虽看着不讨喜,最起码耳根清净。他没理会檀荇连珠炮似的发问,一面散发一面道:“我去沐浴,外祖母想来已经起了,你先去大屋便是。”
说着,他解开了外衣。许是方才活动幅度太大,中衣的衣襟被挣得松了些,他一张开手臂,就从里面掉了个物什出来。掉出来却也没落地,原是用一条细细的红线拴着,挂在他的颈上。
凌萧低头一看,顺手握住那物件就要往衣襟里塞。檀荇却眼尖地瞧见了,“咦”了一声问道:“那是个戒指吗?表兄怎么把戒指挂在脖子上啊?戒指不都是戴在手上的吗?”一面说,他一面伸过手去,想要拿来细看。
凌萧避开他伸过来的手,从容地把红绳连着那枚戒指又塞进了中衣,继续将外衣脱下,只淡淡撂下一句:“太大,手上戴不住。”
他一这么说,檀荇越发好奇,道:“太大就先不戴呗,放着等长大了自然就戴得住了,干吗要挂在脖子上呢?”
凌萧闻言抿了一下唇,将手中衣物递给一边伺候的大和。大和见他有些不豫,便对檀荇道:“当然因为是重要的物件,否则干吗贴身戴着呢?”
檀荇却没察觉凌萧的情绪,继续不依不饶地问:“什么物件这么重要?很值钱吗?”
大和还待说,凌萧却打断了他,率先道:“是很贵重。”他转头看着檀荇,“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其实这枚戒指自他记事起就挂在他的颈上。说是母亲的遗物,但他仔细研究过,这不是女戒的款式大小,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父亲的东西。他还找府中小厮试着戴过这个戒指,戴到拇指上还嫌宽大,说明他爹若不是个大胖子,就该是个身材高大之人。有了这条线索,他还曾仔细留意过朝中身材魁梧的男子,却都觉得不像。唯一一个让他觉得面善的纪大将军纪申,还早已成亲生子。长子纪麟比自己略大几岁,春猎上见过几次,一看就是他爹的亲生儿子,一般的虎目豹项,与自己无半分相似之处。
找得久了,自己都觉得可笑。后来想想,若是这么轻易就能找出来,外祖又岂会容那人一直逍遥在外?想明白了,也就不找了。人海茫茫,外祖都找不到的人,他要去何处寻呢?倒不若顺其自然,没准儿什么时候,他爹就自己来找他了也说不定。
他正在一旁出神,却没想到,自己随口答的话竟戳中了檀荇的伤心事。只见他一张皮实的笑脸慢慢垮了下去,接着嘴一咧,就带着哭腔道:“我与表兄一样,都没了爹娘。不,是我没了爹娘,表兄的爹只是没找着,找着了还是会疼表兄的。单就我没爹没娘,单就我没爹没娘!”说着,他竟“呜呜”哭了起来。
他来府中已有十数日,之前虽因悲痛过甚痴傻过一阵,却也从未如此嚎啕大哭过。不知心里是积了多大的委屈,他这一哭简直要把心肝肺都哭出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凌萧彻底傻了眼,不明白方才还嬉皮笑脸的人,怎么一眨眼就哭成了这副德行。
正手足无措间,这厢的动静已经惊动了正屋。郝嬷嬷一溜小跑过来,打起帘子看见屋内情形就嗔怪道:“这又是怎么了,大清早的怎么就哭起来了?夫人昨夜没睡好,今早正闹头疼。两位少爷又哭闹起来,岂不更让夫人烦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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