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入,炊备茶暖,正适合祁琳休养片刻,她却平卧在榻上,并不合眼,允湘担忧娇主,跪在榻下小声劝她先安养。
这毛竹阁子里,甚是敞亮,刚才在山涧下头看,高树丛生,勉强看到几处房檐,这回进来了,才见是个不错的竹制院落,正堂并东西厢房一应俱全,里头陈设着竹座吊炉,床榻并悬窗,都是质朴山户的样子。
方才上来时,在门口干活的,是一双白鬓老者,老两口年过古稀,均是一头的白发,农人装扮,并无特异,要说有什么特殊的,便是这对老夫妇俱是聋哑。
允泽刚才领着几人上来,也是在门口照面了,才算看见,若是说话呼喊,恐怕是听不见的。
正是因为这一双老人聋哑,此处山中幽静的很,山风清凉,一派气息静澈,伴着晨光中腾飞的鸟雀,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东边悬窗照进来的一律朝阳,正映着祁琳所躺着的床榻,外头鸟雀追逐光影,竟有几声欢愉鸣叫。
祁琳有些要发寒症的征兆,周身内力气息不匀,历经此夜,此刻心比身寒,何曾想过自己这残躯,还能招来格杀令,何其荒唐!红缨血令在此,实在是想不出原因。
允湘看着不敢作声,祁芙也是看出来了她力虚得很,方才进来时就将允泽拦在外头,此刻允泽独自坐在院子中思索,而今几人,恐怕只有长小姐祁芙,是回得去的,至于他们,许是从此要浪迹天涯。
祁琳进内室躺下前,嘱咐般的给了允湘一个眼神,湘儿立即会意,将阮达也请了进来,让他就坐在东窗边的竹椅上,寸步不离。
阮达本与祁芙坐在正堂,谁也没有说话,允湘请他入内室,也是引得他一阵怔忡,只得跟进来。这一刻看琬儿卧榻思索,都不曾合眼的样子,也明白了几分她的难处!想必他们都是杀手暗人的习惯,祁琳是怕姐姐有了脾气,或者允泽起了心思,看着阮达这个外人碍事,或许过一刻,他们都不想留他。
阮达头脑中的清明,并不比琬儿差,儿时默契使然吧,他离琬儿的心并不远,只是如今她换了名字,她的姐姐叫她琳儿,也便有了更多的立场忧思吧。
阮达还是一袭中衫,在竹椅子上坐得坦然,眼光清明,一缕晨光在他背后射来,照进悬窗,与他竟是道不出的古朴禅境。他静静看着晨光中的琬儿,心下思索,就这么陪着她也好,恐怕也陪不了多久了,她如今的性情和习惯,不知道还会不会一起作伴,不过就如今的年纪来看,确是不太合适了。
允氏无人了,只剩允湘和允泽这对兄妹,祁芙从刚才进来时,就觉得这对白发夫妇十分的眼熟,一时却思索不起来。
他们一来,也不见老人家的身影了,许是不敢刻意打扰吧。祁芙独自坐在堂下,倒是静心一刻有了一些回忆,那还是她十四岁出尊立威时的事,总也得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她出尊立威,得到了极好的声势,不外乎是铲除了与北祁为敌的沈氏。
沈氏原来也是武林人家,可惜得罪了北祁,祁芙犹记得沈氏有一把名剑,如今虽早已经归入北祁兵器库,但是当年的那一对护剑老人,与今日的老人,极为相似,也是聋哑。
祁芙不禁骇然,沈氏早已历经灭顶之灾,所有人畜,都已经屠尽,若是沈氏的护剑老人在此,那么当年的允泽,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念及方才允泽攀山,顾盼寻径,引众人前行,是何等的熟悉此地道路,那便是常来的缘故吧。
沈氏扬血于江湖,早已经不复存在,早应该白骨铺地,埋也埋了七八年了,如今这对护剑老人竟能安在,可见当年的纰漏,可能不止这一星半点,祁芙思绪里不禁有些紧张,忌惮起允泽的用心。
即便老人家善良,祁芙容允泽自作主张,但从此一事上,可见允泽并非与北祁一心,纵使当年屠戮沈氏血腥了些,北祁暗人,又有哪个敢忤逆呢?允泽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插手,可见他的心……自古寒客多寒骨,不年亭贡人不比一般普通暗人,许是寒客傲骨,心性不比普通暗人一腔热血只为上主。允泽却是僭越了,祁芙思索之下几分凛然,不知他可还有藏了别的什么人?主公近年的敕令极少,安排他暗中尾随祁琳也有六七年了,祁琳向来行事仁谨,不愿起刀兵杀戮,允泽若也有助善之意,这里头,就不好言说了。
想起琳儿多年历经的任务,只是她行事向来周密,允泽若也想从中挥霍手段,倒是也很难。
祁芙踱步到院中,听了一刻风声,心知自己的贴身暗人‘江歆’,一路跟过来,一定就伏在不远处,允泽的这张脸面,他可得好好看看。
允泽身材颇高,四肢矫健,身后的宽幅宝剑,一看就是重型武器,一般人用不了的,他这些年练武,也算不容易。祁芙不敢想象祁琳方才凭一把软剑跟他斗剑,会是怎样的感受,除了心下唏嘘,便是有些自愧弗如。
祁芙问道:“你俩作何打算?”
允泽:“我俩?湘儿自然要跟着五小姐。”
祁芙:“你兄妹一并去吧,祁琳身边,自不必留她。”
允泽:“五主身系允湘性命,杀者之志,我兄妹情分不抵,长小姐虽是梅花墓执杖,且请维系杀者之志。”
祁芙:“允湘不随你离去,怎断你之念!”
一语戳破了允泽的心,允泽也只能付之一笑,他的须眉深而宽,此刻笑的却是苦楚。
允泽:“长小姐多虑了,已是血腥之人,不敢奢求。”
祁芙:“你岂不是将我一军,当下几人皆是血腥之人。”
允泽:“此言差矣,她寸步不离的,檐下不是还有一人吗?”
说罢朝竹阁望了一眼,意指阮达。又回味悠长的给了祁芙一个眼色,不过是想告诉她,祁琳防的,也有她这个姐姐。
祁芙:“你觉得…”
允泽:“是君子…非知己…”
允泽已经下了定论。
不是知己还能是什么,允泽这话说给祁芙听,也算是直接。
他说罢拖着长剑,行于云端,不曾回顾,意在去也,他与其他杀手的确不同,毫无敬意。
祁琳在阁里听着允泽长剑拖地而去的声音,这才合上了双眼,阮达看着她呼出的一口长气,心知她在等待。
不一刻,祁琳缓缓起身,静静整了整衣襟,撂下小腿,侧身坐在榻边,允湘上前本想扶一扶,祁琳抬手作罢,低头捋了捋头发,摸了摸脸上的脂粉,她的耳际已经起了一片疹子,浅浅的绯红,恐怕是易容的妆容戴的太久了,允湘赶紧取了一块湿手帕帮她擦脸,渐渐露出本来的面目。
晨光明亮,打在她脸上,阮达静静看着她擦脸,额发沾了水,淡淡的眉色下,还是那双灼灼眼眸,和儿时变化并不大,若说不同,当是卸妆后的气色,不比儿时颜色好,几许苍白阴沉之气,恍惚而过,好在身处晨光折射的光影里,阮达不敢想象,她这些年若是‘幽居’,又是怎样的境况!当年走散的时候,虽是乞儿,灼灼眼眸下的精灵神色,这些年都未忘记过,如今只剩苍白,几许清灵回转间,又难免深邃,别样的脱胎换骨吧,唯一不变的,只剩相望时,眼眸中不必言说的信任,像是一种自然的归宿。
祁琳侧目,无言望了一阵阮达,望了一阵他渐渐蹙起的眉色,和几分担忧的眼眸,无声低了头,相知最凉,当属无言。世事变迁,这幅残躯,早已不如当年。
她看着阮达静静对望,他眼眸中腾升而起的水雾,那份担忧参杂着他脸上的潇淡,是不想惹出悲情情愫吧,一别多年,时过境迁,一望之下还能这般信任的,当世无双吧。
允湘跪在她榻下,痴痴望着他俩,不知这个人,能否与娇主同济天涯。
祁琳:“湘儿起来。”
允湘:“与小姐想必持不了几时规矩了,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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