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峻看到元承光这样的眼神,立刻想起来了,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承光跟他比试弓术,当他瞄准承光出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眼神,表明他的决心。
封峻心口猛然一紧,对身旁的亲兵说道:“牵一匹马来。”
元承光眉梢眼底的神采,似乎黯淡了几分,说道:“姐夫……”
封峻看着他说道:“你要是不肯降,我可以放你走。”
元承光伸手擦掉嘴角渗出的血迹,说道:“来的时候,是十万人,现在,难道就让我一个人回去?如果是在几年前,我大概会找很多理由……”
封峻有些急了,皱眉看着他,说道:“承光,你还很年轻,你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那他们呢?”元承光杵着白雕弓直起身来,将目光扫过夜幕沉沉的战场,“他们大多也很年轻,可是,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这时,亲兵牵来了一匹白马,封峻正要继续劝服,却见元承光再次对他摇了摇头,嘴唇抿得更紧,眼中竟有了几分恳求之意。
这下,封峻明白了,他在求他不要说。
他已经拼尽了全力,却仍然败了。他所期盼的,是封峻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对手,不要让他降,更不要让他逃。如果从他口中听到这些,就是对他奋力死战的莫大侮辱。
封峻不由得心乱如麻、左右为难。
元承光撑着白雕弓,勉强站直了身体,伸手摸向箭壶。可惜,箭壶已经空了。
他微微牵动嘴角,露出几分无奈的神情,伸手紧握住插在大腿上的箭,用力往外拔。箭簇上的倒钩挑破他血肉,痛得他咬紧了牙关,闷哼出声。
“承光!”封峻再也忍不住,疾呼了一声。
元承光拔箭的手略微一停,在胸膛剧烈起伏中看了他一眼,又一鼓作气用力握着箭杆。剧痛让他站立不稳,不得不单膝跪地,他像困兽般发出一声低吼,终于拔出了腿上的箭。
这下,封峻完全明白了,元承光已经作出了选择。
他握紧手中的黑漆弓,无比痛惜地看着元承光,却发现自己竟然无能为力。
元承光喘着粗气,中箭的右腿不能受力,他手里撑着白雕弓,摇摇晃晃站起身。
封峻骤然紧咬了牙关,从腰间的箭壶中,抽出一支雕翎箭拿在手中,眉头紧皱看着他。
元承光看着他咧嘴一笑,一股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眼中的神采燃得更加炽烈。他颤抖着手,举起被鲜血染红的白雕弓,将那支从腿上拔出的箭,缓缓搭弓扣弦,摇摇晃晃瞄准了他。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箭!”封峻高声喝住身边戒备的将士,自己将取出的雕翎箭引弓拉满,瞄准了元承光。
封峻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初次见他的那个下午,他们惺惺相惜、一见如故,是因为骨子里他们都是同一种人——宁可死,也不退。
砰!
白雕弓的弦断了,浸满血的箭歪歪斜斜坠落在封峻的马前。
黑漆弓满弓放弦,雕翎箭呼啸着划破夜风,以迅雷之势刺穿了元承光的颈脉。他身子猛地一颤,向后重重倒了下去。
封峻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马,步履沉重地走向他。他来到他的面前,低头凝视着他沾满血污的年轻面孔,慢慢蹲在他的身边。
元承光剧烈呛咳着,眉头紧皱,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鲜血从他脖子和口鼻中喷涌而出。
封峻心如刀绞,握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咯咯作响,他强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要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
元承光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细长眼睛,半睁着看向黛色的夜空,眸子渐渐黯淡无光。他口中的呛咳停止了,他的眉头逐渐舒展开,脸上痛苦的神色慢慢消失了,变成一种孩童般清澈天真的神情,他终于解脱了。
封峻颤抖着伸出手,覆在他沾血的眼皮上,为他闭上了眼睛。他抬起头看向夜空,那是承光临死前最后看到的景象,他想到了什么?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只知道,自己想起的,是他们在松岭坡上夜醉的那一晚,那时,也是这样繁星闪烁的朗朗天幕。
封峻站起身来,长叹了一口气,声音嘶哑地说道:“为镇北大将军收尸,连同他的弓一起。”
?
九月二十八日,郁阳的夜色,清冷微凉。
元靖云狠狠抽着马鞭,骑马驰过街市。她紧紧咬住牙关,伸出袖子擦掉不时涌出的滚滚热泪,以免模糊视线,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凭着本能策马前行。
很快,元靖云来到了临安王府,门口高悬的素色灯笼和白幡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翻身下马的时候,腿脚竟然一软。她还没完全站稳,便踉跄着扑进门去,跌跌撞撞朝正厅奔去。
元靖云来到正厅门口,刚要推门进去,身子猛地一僵,全身血脉仿佛凝固般一般,让她动弹不得——
她突然意识到,此刻她闻到的这种奇怪气味,是尸体开始腐败时散发的淡淡尸臭。
从她接到丧讯开始,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理解到,承光已经死了,不会再活过来。
元靖云双手紧靠在胸前,为了克制住身体的剧烈颤抖,她用指甲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背,留下紫红的甲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