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一日,天空仿佛是破了个大窟窿,暴雨倾盆如注,已经连下了两天两夜,还没有停歇的迹象。
这天刚到酉时,天色阴沉沉的,封峻带着小黑骑马来到顾良才的府邸,在顾宅门口站岗的陷阵营兵士,纷纷朝他抱拳行礼。
封峻带着小黑进了门,婢女前去通报后,小黑帮他拴好马,接过他取下的油衣和油帽,用手巾擦着他头上身上的水渍。
正在这时,顾良才从走廊尽头一瘸一拐地走来。他身穿便服,左手吊着绷带悬在颈上,神情有些焦虑地看着他,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封峻坐在廊上,脱下油靴递给小黑,对他说道:“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
顾良才拐着伤腿,姿势有些僵硬地蹲在他旁边,低声说道:“下着这么大的雨,你专门跑来找我,还说没什么?是不是营里出事了?”
封峻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朝蹲在一旁的顾良才伸出手,说道:“真的没事,看来你自己都忘了。”
顾良才犹豫了一下,拉着他的手,拖着伤腿站起身来,有些迟疑地看着他,问道:“你什么意思?”
封峻对他微微一笑,说道:“你真的忘了?今日是你的生辰。”
顾良才一怔,眉头渐渐舒展开了,神色松弛下来。他有些自嘲般地一笑,看着封峻说道:“就算我忘了,不是还有你记着吗。”
封峻看着顾良才悬在颈上的伤臂,问道:“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今天能喝酒吗?”
那天,封峻单枪匹马去策反朔北军时,顾良才原本按他说的,要在陷阵营中除掉聂成,没想到被聂成事先察觉,与他的侍卫起了冲突,所以,陷阵营迟迟没来增援,顾良才也负了伤。
顾良才爽朗一笑,说道:“你这是什么话,就是喝了酒才好得快。”
他们三人来到正厅,封峻和顾良才坐在一张连榻上,小黑把提着的七八坛酒和一大包下酒菜放在连塌的几案上,随后便走了出去,守在门外的廊上。
顾良才挥手让婢女退下,亲自解开下酒菜的油纸包,摊在几案上,挨个拨弄着里面几个略小的纸包。
封峻撕开酒坛的封口,一边朝两个杯子里倒酒,一边对他说道:“你放心,我没买甜口的菜。”
“果然还是你了解我。”顾良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将几个油纸包打开,挨个倒在几案上的小碟子里,里面有酸鲜的肉鲊,有咸香的鱼鲊,有椒麻的粉煎骨头,有清淡的黄金鸡,还有卤味的满山香。
封峻突然想起在门外执勤站岗的小黑,对顾良才说道:“你跟婢女吩咐下,替我给小黑准备一份饭菜。”
“这还用你说?刚才就已经吩咐下去了,他到我这儿来,哪一次把他饿着了?我看你就是瞎操心。”顾良才端起酒杯与他一碰,两人一饮而尽。
顾良才刚要拿起酒坛倒酒,被封峻抢先一步,说道:“还是让我来吧。”
顾良才对他一笑,说道:“我只是伤了一只手而已,又不是成了残废。”
“你胡说些什么。”封峻抬眼看到他悬在颈上的伤臂,心中有些不忍。
顾良才的神色骤然一敛,皱着眉对他说道:“对了,我正要问你,这次北霞关告急,你准备增兵多少?”
封峻倒满了两人的杯子,放下酒坛,说道:“我不仅不会增兵,反而还打算撤回两千人。”
“撤回两千人?”顾良才面露惊愕。
“没错,现在咱们要南下入京了,人手本来就紧缺。”
“那元舜来了怎么办?”
封峻端起杯子饮了一口,摇了摇头,说道:“你就放心吧,元舜不会来北霞关的。”
“可是,就在前几天,元舜已经带着十万大军从厉城出发,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他的这一出戏,都是做给郁阳朝廷看的。”
顾良才有些迟疑地看着他,说道:“照你的意思,元舜这么兴师动众、大举发兵,就是为了装装样子?”
“对,元舜的目标,根本不是咱们的北霞关,如果我没猜错,他真正的目标是海西。”封峻碰了碰顾良才的杯子,“别光顾着说话,喝酒。”
顾良才慢慢端起杯饮了一口,说道:“海西?你的意思是,他一开始就打算攻打庚礼?”
封峻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对,声东击西而已,就在元舜发兵前,我收到一条消息,临近海西的塞池郡,提前收割了秋稻。”
“原料如此,塞池是产粮重镇,看来元舜是在坚壁清野,为攻打海西做准备了。”顾良才拈起一块粉煎骨头,慢慢吃着,“可是,我还是没懂,元舜这样对咱们虚晃一枪,到底是什么意思?”
封峻拿起酒坛,沾满两人的酒杯,说道:“很简单,朝廷让他出兵勤王、攻打朔州,他不能按兵不动,就装出一副被庚礼缠住,脱不开身的样子。其实,他是想等咱们跟朝廷军斗得两败俱伤,他才好另立门户。”
“元舜手握大军,又占着旧都,难怪他有想法,这算盘打得够精。”
“可惜,只是小聪明而已。”封峻摇了摇头,端起杯饮了一大口,“庚狩的儿子都是一帮乌合之众,如果攻杀太急,迫于外敌,他们不得不互相应援;要是放任不管,他们自己就坐不住,反而会相互吞并。”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顾良才问道。
“我?”封峻拈起一条肉鲊慢慢吃着,“我会放着姓庚的不管,轻兵急袭北霞关,等后续大军到达以后,与朝廷军南北夹击,逼迫陷阵营两面作战、背腹受敌。”
“就这么简单?”
封峻碰了碰顾良才的杯子,对他微微一笑,说道:“是很简单,元舜的那帮幕僚,肯定不止一个人这么说,可难就难在,他做不到。”
夜越来越深了,暴雨如故,落在屋檐上劈啪作响,封峻和顾良才一边喝着酒,一边聊着天,在他们的脚边,已经胡乱堆着七八个空酒坛子。
“没酒了?”封峻盯着酒坛里倒出的最后一滴酒,朝门外喊了一声,“小黑!”
小黑一把拉开门,从庭院中涌进一股潮湿闷热的夜风。他眼睛亮亮地看着封峻,怀里还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
小黑似乎突然想起自己还在执勤,黝黑的脸上生出几分少年气的赧然。他蹲下身子,把猫儿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朝封峻咧嘴一笑,说道:“主公找我?”
封峻从衣襟中,掏出钱袋递给小黑,说道:“你去帮我买三坛酒。”
“是。”小黑脆生生地应道,接过钱袋揣在怀里。他走到门外的廊下,把挂在廊柱上的油衣披在身上,先系好了胸前的系带,又坐下来穿油靴。
那只白猫一直围着他转来转去,喵喵叫着,又伸出雪团一般的肉爪子,轻轻拨弄他挂在腰上的弩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