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熙闻言一怔,疲倦的病容显出几分愧意,他瑟缩着将手藏进袖中,垂着眼避开了她的目光。
元靖云冷冷看着他,继续说道:“你知道我对裴文仪恨之入骨,你怕将来有一天,如果我得知了焜儿的身世,会因此加害于他,所以才找了梁绍成,用以牵制我。我问你,你许给他什么官职?”
“中书令。”元宁熙低声答道。
“果然如此,中书令执掌中书监,正好与我的尚书台分庭抗礼,想必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分走尚书台的一半相权了。”
元宁熙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凹陷的双眼看着她,轻声说道:“阿云,你记不记得,有一年中秋,我们在东宫赏月。”
元靖云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件陈年旧事。她看了一眼他晦暗的病容,没有说话。
元宁熙继续说道:“我还记得,你那时大约十三四岁,大哥不让你喝桂花酒,你还跟大哥赌气。大哥见你不理他,就故意逗你,说可惜阿云是个女子,以后长大了,只能当个欺负驸马的刁蛮公主。你很不服气,就问大哥,若是个男子又如何?大哥说,你若是个男子,将来必定是个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豪杰人物。你还记得,当时你怎么回答的吗?”
“我回答说,只要有大哥在,狂澜不会既倒,大厦也不会将倾。”元靖云的眼前,浮现出元定武在月色下爽朗大笑的自信模样,心口不禁一阵刺痛。
元宁熙抬起手掌覆在额上,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二哥实在没用,没有大哥治国平天下的本事。阿云,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没有大哥那样的胸襟抱负,我只想当一个富贵闲人,却在这樊笼中困了八年,如今头一回自己拿主意,你又说我做错了,我只想庇护我的孩儿,我……”
元靖云凝视着他凄苦的病容,不禁悲从中来,心生怜悯。
假如没有这些波折,大哥本该继承大统,以他的文才武略和胸襟抱负,必定会成为彪炳史册的一代明君,哪会像现在这样,英年早逝、壮志未酬。
假如没有这些波折,二哥与裴文仪两情相悦,他也本该当他的惠平王,早早迎娶她做王妃,一辈子闲散自在,共享天伦、携手白头,可如今,他们却落得由爱生恨、互相折磨的下场。
可惜,没有假如。
元靖云凝神思忖着,心中渐渐有了决断。她膝行上前,离他的病榻更近些,看着他说道:“二哥,我问你,你当真如此看重焜儿?”
元宁熙有些不解地看着她,答道:“这是自然。”
“对你来说,焜儿比世间的任何东西都重要?”
元宁熙脸上的惶惑更深,看着她答道:“没错,对我来说,焜儿比我的命更重要。”
元靖云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只要走出这一步,恐怕就没有回头路了。她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对元宁熙凛然正色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陛下立第二份遗诏吧。”
“第二份?”元宁熙一愕,紧皱着眉头看着她,“可是,之前的遗诏已经封存了。”
“那份遗诏如常生效,我让陛下立的第二份遗诏,只是备用的密诏。”
“密诏?这是到底是为何?”元宁熙问道。
“这份密诏,或许有一天能保焜儿平安。”
“那,照你的意思,这第二份遗诏,要写些什么内容?”
元靖云靠近他的病榻,俯下身子,凑到他的耳边,悄声低语了几句。
元宁熙听完她的话,不由得大惊失色,近乎骇然地盯着她,急声说道:“这……这怎么可能?我……我没办法……我做不到……”
“如今焜儿是太子,也是大宣未来的陛下,”元靖云拿起腰间以金框镶嵌的宗主令,轻抚玉牌中间那道裂痕,“我身为元氏宗主,本就有匡扶元氏的责任,又岂会加害他。”
元宁熙咬紧了牙关,痛苦地摇了摇头,说道:“不,阿云,你糊涂了,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元靖云放下手中的宗主令,抬起眼温柔注视着他,柔声说道:“我只知道,无论元焜的母亲是谁,他都是我二哥唯一的孩儿,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
元宁熙静静凝视着她,枯槁的病容越发憔悴,在他黯淡的眸子中,有一抹微光闪动。他默了一阵,喃喃说着:“阿云……你当真……”
元靖云对他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他瘦削冰凉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道:“二哥你放心,我以性命担保,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公布这份密诏。”
?
当晚,戌时一刻,大宣皇帝元宁熙薨逝。
在他临终之际,神志已经不清,元靖云离他的床榻不过数步之遥,她听得清清楚楚,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叹息一般说出的那两个字:“文仪。”
果然,二哥还是对她……
元靖云看着他的尸身,心中不由得一阵哀恸。可是,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
她强忍住眼泪,对伏在御榻前抽泣的曹克说道:“曹公公,立刻昭告天下,为大行皇帝发丧。”
“是。”曹克抬起袖口擦了擦眼睛,朝她叩了一礼,起身朝殿外走去。
“咚!”
元靖云吓了一跳,听到门外台阶上传来这声清脆的叩击声,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