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显七年九月,元靖云以宗主的身份,重掌尚书台,复任尚书令。
这两年多以来,经过宗室与士族的争夺和博弈,此时的“尚书令”一职,早已水涨船高,不再是当初少府属下的小小内廷官,而是典掌机要的辅政大臣。文武百官呈递给皇帝的文书,也不再经过丞相府,而是直接经由尚书台平省、决断,然后再转交给皇帝。
在元靖云的授意下,就职丞相的官员,需满足三个条件:一是不结党,二是温良恭俭,三是年龄六十以上。这样一来,三公中的“丞相”彻底被架空,沦为有名无实的虚衔,而尚书令一职,则拥有了实质意义上的相权。
她凭借元氏宗主和尚书令的身份,与戚荣卓暗中角力,迫使戚泽卸任卫尉,外调离京。同时,由于她的大力举荐,叶昂继任卫尉,执掌南军。叶羽也在元承光的支持下,复职小津门校尉。
元靖云最后一次在宫中见到戚泽时,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你对裴家做的事,如果是正当的,那我做的事也同样如此。”
她听到后心中一惊,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拿开了一叶障目的那片树叶。随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她午夜梦回,总会一遍遍想起这句话。
如果没有金川门之变,戚泽和裴暄灵早已成婚,两情相悦终成眷属。他们有什么错?为什么会落得生离死别的下场?
大概算是补偿吧,在济阳王府被查封前,她特地嘱咐善待裴沐柔,提前带消息给她,让她尽可能多拿些金银细软,悄悄离开郁阳,以免受牵连。
早先她见过裴沐柔几次,知道她没有丝毫心机,完全小女孩儿心性,对弘嘉一往情深,可惜……
究竟一个人要修多少福德,才能够换来与挚爱之人白头偕老?纵观红尘男女,不羡鸳鸯不羡仙的人间佳偶,也不过是凤毛麟角。
然而,裴沐柔拒绝了她的好意,她分文未取,离开济阳王府后,来到郁阳郊外的崇林庵,削发为尼,遁入空门。
当元靖云得知这一切时,只能一声叹息——崇林庵附近的小树林,正是弘嘉的长眠之处。
这个僻静的地方,是承光选的。弘嘉罪人之身,又非元氏,绝不可能葬在洛宗山的皇家陵墓,按理说只能运到乱葬岗草草掩埋。
戚澜告诉她,那天承光一个人驾着马车,运送弘嘉的尸首出了城,日暮时分才回来,他头上、脸上、衣服上都是泥垢,双手血肉模糊,指甲大多翻脱裂开,是他亲手埋葬了弘嘉。
元靖云当然明白他对弘嘉的情意。他之前说过,她要对付弘嘉,他绝不会帮她。可那晚夜宴时,他在弘嘉与她之间,选择站在她这边,出示铁证,给了弘嘉致命一击。
然而,自此以后,承光对她疏远至极,总是刻意避着她。
有一次在青阳门,元靖云远远看到承光迎面而来,可他立刻转过头去,装作没看见她,匆匆走向另一个方向,不愿与她打照面。
的确,她赢了。
她赢了裴家,赢了元弘嘉,可那又如何呢?承光的伤痛,裴暄灵的身死,裴沐柔的出家……还有数不清的无辜者,他们被迫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命运遭到不可逆转的改变,谁该对此负责?
裴文仪自尽之前,曾经指责她“狠毒”,那时她尚可气定神闲地反驳。
可如今,她不禁开始怀疑,当初她以一己私怨挑起宗室和士族的纷争,让朝堂和战场血流成河,真的正当吗?难道一开始就是错的?
然而,她腰间挂着的宗主令,时刻在提醒她——
为了元氏的长治久安,即便是错的,即便有滔天罪责,她也自当一力承担,再也无法回头了。
?
“驸马回来了吗?”
元靖云站在公主府前厅的屋檐下,拢紧了手中的铜制暖炉,在寒风中呵出一大团白雾,问伏在门边的一个婢女。
“回禀公主,驸马未回。”
元靖云又叹了口气,难掩心中的失落,抬眼望向深沉如水的夜幕。
今晚是除夕,按照惯例,宗室及亲眷都要入宫参加除夕盛宴,与陛下一同守夜辞岁。封峻早早答应她,会在除夕傍晚赶回郁阳,陪她一起进宫。
可是,现在都过了酉时,比他说的时间晚了一个多时辰,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又是等。距离她上次见到他,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正如她离开朔北前的许诺,如今封峻官拜大将军,兼任朔州刺史、都督朔州诸军事。他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将陷阵营的规模扩充到两万人,装备精良、战马剽悍,成为大宣名副其实的第一劲旅。
她当然知道他很忙,忙着募兵,忙着练兵,忙着筹集粮草,忙着整备军械,忙着为明年的北伐做万全的准备。
他这人心志高远,要以朔北为根基建功立业,可她在郁阳执掌尚书台,政务繁忙,也一刻脱不开身,两人这样聚少离多,实在难解相思之苦。
有时候元靖云也会想,倘若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不愿与夫君分隔两地,只需利索地收拾好家当,随便雇个什么马车驴车,便能欢欢喜喜地与他长相厮守。
或者说,倘若封峻只是一个寻常男子,就像历朝历代那些公主招的驸马一样,随便在京中混个什么闲职,俸禄多、公务少,有大把时间提笼架鸟、飞鹰走犬,陪着公主当一对富贵闲人,逍遥半生也是好的。
可惜,她并非是个寻常女子,此前她分明有机会一直留在朔北,她却不甘心躲在他的庇护下。
不过话说回来,倘若封峻仅仅是个安于富贵的寻常男子,当初她也不会选他做驸马,更不会倾慕于他。
这时,一个婢女前来禀告,说道:“公主,再不出发,就赶不上开席了。”
元靖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婢女,说道:“那就将牛车换成马车。”
“马车?”那婢女抬起头看着她,一脸为难的神情,“像这般除夕盛宴,别的宗室都是乘坐牛车,咱们公主要是坐马车,岂不失了身份?”
“马车快一些,这样就能晚点出发。”元靖云何尝不知,因为牛车平稳闲适,有别于马车的劳碌颠簸,京中贵族以此彰显身份。
可是,她心心念念惦记的那个人还没来,倘若她先行进宫,以他的个性,就算回来了,也只会在公主府等她,等到两人再相见的时候,又是明年的事了。
元靖云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呵出了一大团白雾。她突然想到,与其在这儿枯等,不如去找点事打发下时间。
于是,她穿过前厅的院落,来到中堂西侧的仓房。婢女打开门上的铜锁后,伸手推开了厚重的仓门,举着灯盏为她照明。
元靖云走近仓房中,伸手拿起橱柜中放着的清单,就着烛光细细查看。清单上罗列的各式绫罗绸缎、金银珠玉首饰和珍馐食料,都是送给新桃的。
照理说,这些东西原本可以从府库中挑选些送给她,可是,元靖云嫌不够好,一直等到陛下赏赐了新年礼,她才从中亲自挑选了些稀罕的,过完年以后,她便会差专人送到朔北。
她当然知道,新桃跟她之间嫌隙已深。可是,且不论前情旧事,新桃于她有恩,理应送上谢礼,至于她将来如何看待她,也只能随缘了。
这时,刚才那个婢女来到仓门外,再次禀告说:“公主,马车已经备好了,可不能再耽搁了,要是再不出发,宫门就要关了。”
元靖云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清单,走出了仓库,来到侧门的空地前,一辆马车和数个牵着马的仆从婢女已经整装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