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婢女的搀扶下,撩起长长的裙摆,踩着车厢前的踏凳,步入车厢中坐定。车厢厚厚的门帘放下来了,伴随着轻微的颠簸,马车驶离侧门,穿过侧门前的小道,行驶在通往皇宫的宽阔天街上。
元靖云抱紧了怀中的暖炉,自从傍晚开始,在她心中郁结的惆怅,发酵到此时,已经隐隐生出了几分怨气——他这个人,终究还是失约了。
她伸手微微撩开车窗上的帘布,今夜除夕,天街上空荡荡的,上至达官、下至黎民,此时大多坐在家中,与至亲团聚辞岁。那些受邀入宫的宗室,也携带家眷早早出发,哪会像她一样,傻乎乎地空等一场。
元靖云又叹了口气,从帘布的缝隙中灌进的寒风,吹得她的手指有些刺痛。天街光滑宽大的石板上,隐隐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回响着她这一行人孤零零的车马辚辚声。
元靖云放下车窗的帘布,将冻僵的手指贴在怀中的暖炉上,银碳的热气烘烤着她的指尖,有种麻酥酥的微痒。
突然,在她身后的街道上,传来一阵由远至近的急促马蹄声。
元靖云心中怦然一动,着着急急地一把撩开车窗的帘布,手肘撑在窗沿上,探出头向后张望,果然是他!
此时,封峻骑着一匹膘肥身健的黑马,扬鞭策马,带着一队亲兵,踏着月色朝她疾驰而来。
元靖云忍不住露出一个浅笑,将窗帘挂在铜钩上,露出整个车窗,沁凉的夜风霎时灌满了车厢,吹散了她心中的郁结和惆怅,慢慢胀满了久别重逢的欢喜。
封峻呼着大团白雾,策马来到她的车窗旁,与她的马车并驾齐驱,看着她说道:“我来晚了,实在对不住。丹亦有批预购的军粮出了纰漏,我顺道去看了下,耽误了工夫。”
元靖云倚在窗框上,静静看着他,不由得心绪万千,一时倒不知道从何说起。
封峻骑在马上,月光照耀在他带着眼罩的脸上,在眉峰鼻梁投下清晰的阴影。他见她沉默着,又神色严肃地解释道:“你别生气,我到了丹亦,原本想看了军粮的账簿就走,没想到在县衙里,正遇到县尉的兵跟催款的农民起了冲突,我不能不管。”
“那后来解决了吗?”
“嗯,已经解决了。”
元靖云闻言,微微垂下眼帘,看向手中捧着的暖炉,心中生出几分微妙的酸涩——他的公事当然要紧,若是没有解决,只怕也没工夫回来。
封峻勒着马缰,侧身看着她,继续解释道:“丹亦的位置特殊,地处华扬道的枢纽,明年北伐的军粮有一半要从这儿走,绝不能出差错。”
元靖云抬眼看着他,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知他忙的是正事,可正因如此,她才不便嗔怨什么,否则倒显得无理取闹。往常遇到这种时候,她或倚在他怀中,或靠在他膝上,低声软语闲谈几句,心中总会宽慰许多,舍不得与他计较。
可现在,他骑在马上,她坐在车厢,前后都是婢女仆从,左右还有他的十来个亲兵相随,他那个亲兵队长吕盛,脸上挂着一副憨厚的笑容,鼻头冻得通红,几乎与他寸步不离。一会儿进了宫,也是人多眼杂,在这种情形下,她如何诉得出相思之苦,又如何说得出重逢之喜?
这时,元靖云注意到,封峻驾驭着胯下的这匹黑马,步伐急缓竟然与马车全然一致,果真是骑术精湛。
她计上心来,有意逗逗他,便忍住嘴角的笑意,隔着车窗朝他伸出左手,说道:“手。”
“什么?”封峻转头看着她。
“把你的手给我。”
封峻左手执着马缰,将右手递给她。她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掌摸起来冰凉粗糙,让她想起冬夜山上的岩石。她略一沉思,伸出右手手指,在他掌心写了三个字:
“吃了吗?”
封峻露出几分困惑的神情,看着她开口答道:“还没有,急着赶路回来。”
元靖云觉察到他试着想抽回手,便握紧了他骨节粗大的手腕,不让他得逞,打定了主意,以泄让她苦等的心头之恨。
她再次摊开他的手掌,用指尖划过他掌心的硬茧,又写了三个字:
“想我没?”
封峻一怔,胯下那匹黑马的步调霎时乱了,竟然稍稍落后了一两步。他沉着脸,轻抖马缰,连忙赶了上来,再次与马车并驾齐驱。
这下,元靖云再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她抬起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又握紧了他的手,摆明了他若是不回答,就别想要回自己的手。
封峻皱着眉看了她一眼,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他犹疑了半晌,转过头直视前方,不再看她,然后才闷闷地答了声:“嗯。”
她盯着他月光下的侧脸,不由得展颜一笑。让他主动开口说点好听的,简直比登天还难,可就这么简简单单一个字,早已胜过千言万语,落在她滚烫的胸膛,足以融化一片似水般的柔情。
“宫门快到了。”封峻说着又想抽回手,可这一次的力道轻了许多,她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将他的手再一次牢牢握住。
元靖云拉着他的手,倚在马车的车窗上,转头看向天街的尽头,前方不远处,巍峨的皇宫透出的暖黄光晕,几乎照亮了北面的夜空。
对,要不了多久,宫门就到了,他要先下马。
也要不了多久,初三就到了,他要启程回朔北。
再要不了多久,春天就到了,他要率领朔州军朝胡夏进发,打一场归期遥遥、生死未卜的北伐大战。
念及此,元靖云不由自主轻叹了一声,离愁别绪霎时涌上心头。
她低下头,盯着他摊开的宽大掌心,伸出指尖,略一停顿,一笔一划慢慢写了八个字:
“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她写完以后,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便仰起头看着他。
在冬夜清冷的月色中,封峻用仅存的右眼盯着她,神情严肃。他手腕一动,紧紧握住她的手,朝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她心尖一颤,手背感觉到他掌中粗硬的茧,似乎还隐隐感觉到,写在他手上的这句誓言,也刻在了她的心上。
元靖云凝神注视着他坚毅英武的轮廓,想起近来京中流传的那两句童谣:
“老猿头坠地,立在山旁边。”
这首童谣出现的时间,正是从封峻官拜大将军开始的。这件事她从未跟他提起过,可是这两句话,仿佛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长久地笼罩在她的头上。
然而,此时此刻,她宁愿暂时纵容自己,纵容自己忘掉这片不祥的阴影。
她微微俯下身,将额头靠在他骨骼坚硬的手背上,轻轻闭上了眼睛,盼望这一刻的心意相通,永远也不要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