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年纪小,真的吓坏了,立刻跑去找宁熙商量,我让他也马上下聘礼,赶快娶我过门,这样也就断了定武的念想。但我万万没想到,宁熙竟然一言不发,见我哭得厉害,他也只是陪着掉眼泪,一点主意都拿不出来。后来我发了狠,干脆擦干了眼泪,逼着他回答:‘你大哥要娶我,你怎么说!’
“宁熙沉默了很久,最后都不敢看我,只是流着泪说:‘大哥喜欢的,我不愿与他争。’我一听这话,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他面前!我把整颗心都挖出来掏给了他,只要他说句话,上刀山、下火海我连眼睛都不会眨,可他连争都不肯为我争一下。我只觉得万念俱灰,最后问他:‘你是不愿争,还是不敢争?’他仍然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我流泪。
“我回去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了主意。我告诉父亲,除了宁熙,我谁都不嫁,太子非要娶我,我就去死。父亲历来知道我的脾气,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我再等等。那段时间,叔父时常来找父亲,他们说话总是避着旁人。后来有一天,他们把我叫了过去,父亲告诉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我嫁给宁熙,只怕我不肯去做。
“我一口答应,我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这样我就知道了他们的计划。从那以后,我就时常去见定武,他每次看到我都高兴极了,想尽办法哄我开心,我也虚假应付着,让他以为我很快就要同意嫁给他了。”
“我大哥那么喜欢你,你却……”元靖云喉头哽咽,心如刀绞,恨恨盯着裴文仪。
裴文仪无比凄凉地一笑,又沉浸到她的回忆中去:
“那一天很快来了,我跟定武说,想跟他一起去惠平王府。定武虽然觉得奇怪,但他为讨我欢心,也就立刻同意了。宁熙看到我们突然来访,有些惊讶,不过还是按照款待太子的规制,准备了晚宴。晚宴时,我坐在定武旁边,百般殷勤献媚,频频向他劝酒。他从没见过我这样,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我劝多少,他便喝多少,哪里舍得拒绝我。
“在席间,宁熙始终低着头沉默。我当时看着宁熙,心里对他说:‘傻瓜,很快我们就要长相厮守了。你不愿做,或者不敢做的事,我来帮你做。’宁熙自然不知道,我已经悄悄在定武的酒里下了毒。果然,定武从惠平王府回到东宫后,很快毒发身亡,无论太医和仵作怎么验看,都是饮酒过量导致暴毙而已。”
“定武虽然死得蹊跷,但当时先帝在悲愤之下已经病重,在我父亲和叔父的全力支持下,宁熙成为了太子,我也顺利嫁给他,当上太子妃,再后来成了皇后。可是,我干出这杀人的勾当,换来了什么呢?换来的,是宁熙恨我入骨!定武从他府上回去便暴毙而亡,其后他又继任为太子,即便他全然不知情,也永远无法洗脱他杀兄夺位的污名。他不敢违抗裴家,就把全部怨恨宣泄到我身上,这些年来,他骂我臭婊子、骂我贱货,他扇我耳光、用脚踢我,用尽一切办法羞辱我!折磨我!”
说到这里,裴文仪的胸口剧烈起伏,双眼被怒火烧得通红,语气激烈狂暴,像疾风骤雨一般回荡在雍夏宫中。她用手指着元靖云,厉声问道:“你问我值不值得?你来告诉我值不值得!”
元靖云怔怔看着裴文仪,她拭去脸颊边滑落的泪水,随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要是恨着宁熙,那便不值得。要是不恨他,那便值得。”
裴文仪一听这话,有如雷击,呆立当场,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过了许久,她开始放声大笑,笑声凄厉地回荡在宫殿中。笑声止住时,她早已泪流满面,眼神寂寥。
元靖云慢慢朝她走去,从袖中掏出一个青色小瓶递给她。
“我不喜欢毒药,”裴文仪露出倨傲的神色,指着她腰间的雁翎短刀,“我要这个。”
“这刀对我很重要,我不愿你的血脏了它。”元靖云又朝她走近了一步。
“你怕我有了刀,会杀了你?”
“我若是怕死,就不会选择复仇。”
“复仇?”裴文仪冷笑一声,“我是杀了你大哥,我庶兄也的确殴杀了你的男宠。可你别忘了,你的驸马也杀了我大哥和父亲,害死我庶兄,还有死在漳鹿的十万建州军。这几天郁阳百余颗人头落地,你对裴家赶尽杀绝,我倒想问问你,是我狠毒,还是你更狠毒?”
“如果败的是元家,你父亲同样会这么做,死的就是我和我的驸马,我的兄弟,还有无数元家人和战败的朝廷军,没有任何区别。”元靖云举起手中的青色小瓶,再次递给裴文仪。
“我说过,我不喜欢毒药。”裴文仪接过青色小瓶,用纤长的指尖拈着晃了晃,她故意一松手,让瓶子“啪”地摔在地上,霎时跌得粉碎,从瓶子的碎片中流出一滩透明的水渍。
裴文仪看了一眼元靖云,轻蔑一笑,猛地朝墙边撞去。
“砰”的一声巨响回荡在殿中,裴文仪像断了线的木偶,甚至没有来得及哼一声,便重重跌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元靖云朝裴文仪慢慢走过去,俯下身蹲在她面前。
裴文仪躺在地上,从额头上流下的鲜血,慢慢淌过她那张白皙冷艳的脸庞,鬓边的几缕乱发,散落在她撞断的颈骨上,她半睁着眼,失神的眸子定定看向一片虚空。
元靖云默了一阵,伸出手轻轻拂过她的眼皮,为她闭上了双目。她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在襦裙上擦了擦指尖的一点血迹。
元靖云来到门口,轻轻拍了拍门。雕花木门缓缓打开了,元宁熙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满脸都是泪。
“裴文仪死了,我要她披发覆面,用糠塞口,以平民之礼下葬。”
“一定要这样吗?”元宁熙声音嘶哑。
“大哥死在她手上,这是她欠我的。”元靖云转头淡淡看着他,“至于你欠她的,下辈子再还吧。”
元宁熙仰面长叹一声,双手捂住脸,靠着门边缓缓滑了下去,无声地蹲在自己的阴影中。
元靖云没有再看他,独自走进仲夏午后潮湿的热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