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庆负手站在铜盆边上,目光沉沉地看着元弘嘉,慢悠悠地说道:“你想让我挟天子?”
“丞相带陛下去了裴大将军处,”元弘嘉顿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想要忍住喉中的咳意,“便能够以三十万建州军为勤王之师,名正言顺号召各州,起兵讨伐谋逆的戚荣卓和元靖云。”
“元靖云手中,有陛下罢免我相位的密诏。”
元弘嘉一惊,这件事他之前并不知道。他默了一阵,又说道:“她有密诏,丞相有陛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真要挟天子入建州,陛下的銮驾走不快,很快会被禁卫军追上。”
“那就逼迫陛下骑马。”
“密诏里说,我辞了相位以后,一切照旧。”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怕到时候就由不得丞相了。”元弘嘉听裴庆还在权衡这个,不免感到有些失望。
“我想,应该不至于。”
“若是旁人,倒有可能允许裴家保全富贵,但如今是元靖云。”
裴庆面色一沉,说道:“祯明已经死了,她要为玉恒报仇,这仇也报了。”
“那元定武呢?”
裴庆的眼中一缕精光闪过,带着几分戒备看着他,没有说话。
“丞相该不会忘了元定武怎么死的?”元弘嘉知道这是大忌,绝不能轻易提,但此时要激一激裴庆,也就只有这个办法了,“丞相应该记得,他们兄妹感情极深,元定武死的时候,她差点也要寻死。我可听到风声,如今她还在追查此事。”
“我大哥有三十万建州军,谅她也不敢造次。”
“那为何不带陛下去建州?”元弘嘉用手抚住胸口,急促咳嗽了几声,“这明明是万全之策,如此一来——”
“你想过没有,”裴庆骤然打断他,面露不忿地盯着他,“我挟天子入建州,那我留在郁阳的家眷怎么办?戚荣卓还能留他们活口吗?”
元弘嘉一下怔住,完全没料到裴庆会这样说。
裴庆伸出手,指向郁阳的方向,说道:“在这座城里,有我的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沐柔是你结发妻子,难道你出城时,就丝毫没考虑过她的安危?”
元弘嘉闻言,霎时急火攻心,喉头一阵紧缩,爆发出一阵剧烈地咳嗽,心中只觉万念俱灰——他冒雪带病也要投奔献策的人,竟然是这般妇人之仁!
这下元弘嘉明白了,裴庆之所以裹足不前、优柔寡断,不仅因为元靖云手上有密诏,也因为戚荣卓手上有裴庆的家眷。
正是基于这一点,元靖云才会选择裴庆随陛下去洛宗山的机会发动政变,并且敢赌一把,裴庆也因为这个,不敢挟天子入建州。
“我暂时让出相位,不过是权宜之计。”裴庆叹了口气,神情又恢复了镇定,“只要裴家有建州军,无论是元靖云还是戚荣卓,他们也绝不敢造次,等时机一到,我早晚会东山再起。”
元弘嘉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急促呼吸着,又是一阵眩晕感袭来。他扶住烧得滚烫的额头,为这个失之交臂的机会惋惜不止。这明明是绝佳的反击,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刚当上宗主就大胜一场?不,他绝不甘心。
裴庆走到桌案前,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说道:“你早点休息,明日她来时,你也要在场。”
“明日谁会来?”元弘嘉只觉头痛欲裂,几乎无法思考。
“还能有谁?”裴庆眉头一皱,“我信不过戚荣卓,要求她以元氏宗主的身份,亲自与我面谈做出担保。”
元弘嘉暗暗一惊,用力拍了拍胀痛的额头,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明日元靖云会来裴家大帐?这其中是否隐藏着新的转机?裴庆想要和谈,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迫于形势不得不挟天子入建州?
元弘嘉在昏昏沉沉的思绪迷雾中,突然灵光一现。他朝裴庆告了一礼,稳住发软的脚步,转身走出了大帐。
在雪夜的凛冽寒风中,元弘嘉清醒地意识到,这个一箭双雕的绝好机会已经摆在他面前——
元靖云,必死无疑。
?
正月初六的清晨,天还没全亮,暗沉沉的,从午夜飘起的细雪,还稀稀疏疏地下着。
元靖云走出房门,站在廊上,抬头看了看天色。雪风凛冽,她紧了紧脖子上围着的毛领,朝侧门走去。这个时候,马夫应该已经牵着马在侧门等她了。
正如她与戚荣卓事先的谋划,北军占据了外宫门和武库,这便把郁阳城牢牢握在了手中。可惜的是,昨晚元弘嘉以她的名义,诈开了城门,趁夜偷跑出去投奔裴庆,这一点是她没有料到的。
裴庆要求她出面担保,这倒正和她意。她心知肚明,要打消他的顾虑,让他自愿辞去相位,这样的要求无异于与虎谋皮,必然是九死一生。况且,现在裴庆营中多了元弘嘉这个变数,境遇自然更加险恶。
她之所以不带护卫,一是让裴庆放下戒心,二是带了也没用,在裴家地盘上,裴庆真要杀她也易如反掌。是了,她的手段,一贯都是如此“激进”。
显然,她已经打定了主意,绝不会有临阵退缩的道理。只是……
元靖云走到回廊的岔路口,停住了脚步。另一边的回廊通往东厢房,她怔怔看着落了雪的庭院,轻叹了一口气。
因为她出城的事,昨晚她和封峻闹得不欢而散。这毕竟是她自己的选择,如果真的回不来,现在去跟他告别,也不过徒增伤感罢了,倒不如索性不见。
话虽如此,她却仍站着一动不动,也不知在等什么。大敌当前,她不由得开始恼恨自己这般儿女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