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济阳王府还灯火通明。
裴沐柔呆坐在床榻前,揉了揉干涩的双眼,拿起几案上一张上等印花棉布帕,小心浸在铜盆的热水里,用手轻轻绞干,仔细展开后,包在手心里,轻柔地擦去弘嘉额头的汗。
元弘嘉躺在床榻上,皎如秋月的眼睛紧闭着,浓密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挺拔如峰,线条秀美的薄唇轻抿,病中的高热让他原本白皙的冷淡面容,显露出仿若醉颜般魅惑的酡红。
裴沐柔看着他,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不知不觉又看呆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好看的男子?
这一惊叹,也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念头。
那时裴沐柔十三岁,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而他早已是名动郁阳的美男子。她模糊记得,跟着爹爹去参加什么宴会,爹爹只知道到处跟人谈笑,她无聊得紧,想到外面走走,转过廊角,却差点撞到一个人。
裴沐柔身量未足,个头还不及那人胸口,下意识地仰头一看,正对上他灿若寒星的黑眸,惊得她目瞪口呆,心鼓如擂!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好看的男子?他从高处投下的冷冷一瞥,在她看来,恰如高贵的天神站在云端,向庸碌世间投下的一瞥,足以让她这个凡人顶礼膜拜、刻骨铭心一辈子。
是,凡人。跟他神祇一般不属于人间的俊美不同,她觉得自己太普通了,长相很普通,身段很普通,个子也不高,性格慢吞吞,书看过一点,画也学过一点,但都不怎么专精,马马虎虎而已。这样一个各方面都不出众的女孩子,郁阳到处都是一大把,难道还可以妄想跟天神并肩而立吗?
那时裴沐柔年纪小,心思纯良,自然想不到,她最不平凡之处,就是有一个当丞相的爹爹,甚至还等不及她长大成年,提亲求娶的人早早就挤破了丞相府的门。
爹爹问她的意思,她左右瞒不过,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了。没想到爹爹听完,抚掌大笑,羞得她无地自容,气恼爹爹取笑她,接连好些天不想理他。
有一天,爹爹高高兴兴跑来找她,一见面就邀功似的说:“柔柔,你托爹爹的事,爹爹办成啦!”
她茫然地看着爹爹,不知道他说的什么事。
“你不是看上了元弘嘉吗?说好了,过些天就来提亲。”
这话有如晴天霹雳,惊得她失了魂一样定在当场——真的……可以吗?我这样的……凡人,竟然也能够与天神……并肩而立?
裴沐柔的脸慢慢涨得发烫,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又顺着脸颊流下来,先是小声抽泣了几下,随即放声大哭起来。
爹爹哪里懂得她这般小女儿心思,一看她哭得这样厉害,慌得手脚无措,连忙安慰她:“柔柔不喜欢他了?那咱们不要他了!元弘嘉这小子有什么好,爹爹明天就去说,柔柔再挑个喜欢的。”
她听着爹爹胡言乱语,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抽抽搭搭地说明白。
在十七岁那年,她成了济阳王妃,弘嘉的妻子。
?
不知不觉,裴沐柔手中的棉帕凉了。她又放进热水中,重新浸了再绞干,这个动作,她今天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她正要把棉帕伸向元弘嘉的额头,却吃了一惊——那双让她魂牵梦萦的眼睛,此时已经微微张开,冷冷看着她。
“什么时辰了?”元弘嘉的声音略有些沙哑。
“你终于醒了,真是太好了,这会儿刚过子时。”她放下棉帕,拿起几案上的水壶倒入杯中,“你要喝水吗?现在肚子饿不饿?”
“今晚陛下是什么时辰回宫的?”元弘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原来他心里放的却是这件事。
原本元弘嘉作为尚书令,按理也要跟随皇帝和百官去洛宗山拜谒,可是他昨日受了风寒,高烧不止,便只好告了病,没有同往。
裴沐柔倒了水,拿起杯子伸手递给他,有些迟疑着说道:“陛下……没有回宫,爹爹也没回来。”
“你说什么?!”元弘嘉猛然从床榻上坐起,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杯子里的水洒了她一身都是。
裴沐柔还没来得及回答,元弘嘉一激动,却剧烈咳嗽起来,白皙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正要伸出手要去抚着他的背,又想到他不喜欢别人碰他,可他实在咳得厉害,她还是冒着被他骂的危险,犹犹豫豫地把手放到他的背上,轻轻抚着,柔声答道:
“陛下和爹爹他们被挡在了城门外,说是戚太尉和靖云公主关闭了城门,不让他们回来。”
“你傻了吗?为什么不叫醒我!”元弘嘉急火攻心,立刻又猛烈咳嗽起来。他一把推开她抚在背上的手,跌跌撞撞地翻身下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心急火燎地穿着衣服。
裴沐柔一时惊慌失措,知道他在气头上,怕挨他的骂,可又担心他的病。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对他说道:
“弘嘉,你……别踩在地上,地上凉。这会儿外面还下着雪,你又发着高烧,是想去哪儿?真有要紧事的话,要不等天亮再去好吗?”
元弘嘉眉头紧锁,一脸焦躁地沉默着,仿佛没有听到她说话。他好不容易穿好衣服鞋袜,披上一件带兜帽的貂毛帔风,就步履匆匆向门外走去。
裴沐柔见他不听劝,一着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下挡在他面前,仰头对他说道:“弘嘉,你还病着呢。”
“让开。”元弘嘉瞪着她,面色更加阴冷。
裴沐柔历来都有些怕他这样的目光,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想了想,忍住心里冒出的几分怯意,说道:“我猜,你是打算出城,去找陛下和爹爹他们吗?陛下和爹爹都好好的,你也不用太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