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靖云走进清远阁中,房内的摆设,仍然跟他走的那天一模一样,只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空气中有阵阵的霉味。窗户没开,光线不太好。
然而,即便她闭着眼,房间布置都了然于心——他的飞泉环佩琴,他的九皋鹤骨笛,他的木画紫檀棋盘,他的鎏金团花纹妆奁……
元靖云一一拂过房中的陈设,指尖的器物是冷的,记忆却是鲜活的。
在清远阁长相厮守的昼夜晨昏里,玉恒为她弹琴吹笛,与她弈棋取乐,给她描花钿、点朱唇,同她赌茶、行酒令,对她调笑温言、万般柔情蜜意,一起做一场白头偕老的大梦。
这一器一物,上面都是他的影子,都有他的气息,纠缠在她的记忆中,游走在她的睡梦中,一次又一次残酷地刺痛她的心。
如今,裴祯明死了。可是玉恒也死了,不会再活过来。
元靖云的胸口感到一阵紧缩般的钝痛,几乎窒息一般喘不过气。她突然意识到,她费尽心思为他报仇,不仅仅是为了给他一个交代,更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解脱。
那时,她几乎没有办法面对失去他的痛苦,太痛了,实在太痛。她所能找到的唯一出口,就是把自己完全投入对裴家的复仇中。毁灭仇敌,总比毁灭自己来得轻松些,也更仁慈些。
然而,当复仇完成,也意味着真正迎来与他的告别。无论她是否接受,这样的告别,都已经不受控制地生根、发芽,将来还要蔓延成片,终究会像皑皑大雪一般,温柔覆盖住她的回忆和痛苦。
元靖云慢慢坐下来,躺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她试着蜷缩起身子,在微凉的晚风中渐渐睡着了,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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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元靖云在尚书台翻看前线传来的奏报。一个三十来岁、面色白净的男子慌慌张张跑进来,对着她低声急道:
“公主,驸马被捕了。”
“什么时候的事?”元靖云有些惊异地看着步临渊。
“前天,随军的监军就在陷阵营中,以违抗军令为由,当场扒了他的甲胄,收缴兵权,重枷收监,秘密押解回京。”
“已经回来了?”元靖云眉头紧蹙,尚书台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昨夜到的,关押在郁阳大狱。”
元靖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凝神思忖着。监军问罪五品武将,不可能空口无凭,肯定有文书,她的尚书台作为奏报上行和诏令下发的关口,怎么会全然蒙在鼓里?
元靖云紧咬着下唇,心中霎时阴云密布——裴家的反击,比她想象的更快;裴家的权势,也比她想象的更加错综复杂。
“执掌郁阳大狱的廷尉翟浩,原是裴泰的旧部。”
“会用刑吗?”元靖云脸色大变,猛地站起身。
“裴家费尽心思秘密收监,恐怕不只是对付驸马。”
“这么说来,”元靖云叹了一口气,“是想在狱中屈打成招,罗织罪名,把我一起拖下水。”
“公主应当先找机会,去郁阳大狱中与驸马见一面。”
“翟晧既是裴家的党羽,如何进得去。”
“属下有一计,前几天有个即将问斩的人犯,正收监在郁阳大狱,按理说死前可让亲属去见一面,可这人无亲无故,公主可冒充前往狱中。”
“行得通吗?”
“狱卒那么多,总有贪财多过惜命的,到时候重金贿赂,便可得知驸马关押的位置。”
?
夜色沉沉,如同黑雾一般笼罩着郁阳大狱,透出萧瑟的杀伐之气。
元靖云身穿一套粗布襦裙,拿起门环,敲响了大狱门口值房的厚重木门。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狱卒冷冷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把门开得更大些,将她让进门内,随手关上了门。
元靖云刚一进门,就被一种浓重的气息呛得几欲作呕。空气中混杂着潮湿的霉味、肉质腐败的恶臭、食物变馊的酸臭以及浓郁的血腥味。她用手捂住口鼻,妄图稍稍与这些气味拉开距离,却只是徒劳。
石壁上插着的火把光线昏暗,元靖云不得不睁大眼睛,努力辨认脚下的台阶,避免踩空滑倒。
跟她想象中一条走廊、两边牢房的格局不同,郁阳大狱的路显得七绕八拐,她跟着狱卒走了好一段,狱卒在一间牢房门口停下了脚步,仍是一言不发,只转过身看了她一眼,示意到了,便自顾自走开了。
元靖云忍住呛鼻的腥臭味,扒着粗木做成的牢门,朝里面轻声喊道:“封峻。”
牢房中没有任何回应。
元靖云竭力想看清牢房中的情形,走廊的灯光照到门口的一小块地方,将她的影子投射在上面,里面是一片浓墨般的黑暗。
她有些慌乱,又连着叫了他两声,怀疑是不是狱卒弄错了,或者步临渊办事出了岔子。
“干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黑暗中终于传来封峻的声音,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声音低沉嘶哑,略略有些变调,跟平日里不太一样,声音发出的位置,比她预想的更低矮些。
“我失察了,”元靖云蹲下来,以便听得更清楚些,“你说得对,是我想得太简单,不过,我一定会救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