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峻冲进内账,一把撩起帘布,看清床上惊慌失措的元靖云,他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按住她的肩膀,一手捂住她的嘴,低声急道:
“别叫!”
此刻,外帐透进来的灯光,正洒落在元靖云的脸上,照得清清楚楚。封峻对上她的眼睛,心中猛然一震——
他从没见过那样一双眼睛,不是他第一次在耀章殿看到她时,那种志在必得的眼睛,也不是她沉思时专注镇静的眼睛,甚至不是她受挫时凄惶迷茫的眼睛。
此时此刻,这双眼睛噙满泪水,眼神中带着莫大的痛苦。他仿佛可以透过这双眼睛,看到她冷静自持的伪装下,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折磨,为了她大哥,也为了……
裴家像一把刀,插在她心口上。
于是他便懂了,是什么促使她像不要命一般,不惜以身犯险,又是什么让她如此“激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封峻咬了咬牙,不得不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把注意力转向帐外。他全神贯注听了一会儿,帐外仍然是一片如水的平静,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转向元靖云,轻声安抚道:“没事的,你做噩梦了。千万别叫,会引起营啸。”随后,他慢慢放开了手,站到床边看着她。
这时,封峻突然注意到,刚才捂住她的左手上,沾染了一些水痕——那是她脸上的眼泪。
元靖云此时已经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她胡乱擦干泪水,再看向他的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克制,说道:“我没事了。”
封峻一时有些发怔,听她这么说,才醒悟过来,这样深夜同处一室,确实唐突了,就抬脚走了出去。
封峻躺回桌上,却没有一丝困意。思忖再三,他才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你经常这样吗?”
“放心,我今晚不会再睡了。”内帐中传来的声音,似远似近。
封峻明白她不愿谈这件事,也就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听元靖云又说道:
“营啸,我在书上看过,总觉得离奇。”
“确有其事,”封峻没想到她提起这个,“行军打仗时,士卒精神紧张,如果有人夜里惊叫,可能吓到其他睡觉的人,在半梦半醒的混乱中,引发士卒互相残杀。”
“有办法制止吗?”
“很难。前朝有位将军打仗时,夜里眼疾发作,痛得咬破了被子,也一声不吭,就是怕引起营啸。”
“军法中有这条吗?”
“营中无故惊叫是死罪。”封峻话音刚落,立刻意识到失言了,果然,内帐中一片沉默。他马上解释道:“军法只约束军士。”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听元靖云问道:“你遇到过没?”
“遇到过一次。”封峻暗暗松了一口气。
“什么情形?”
“也是跟胡夏人打仗,夜里我被一声喊叫惊醒,随后帐外响起打斗声,我正想去看,那时顾良才睡我旁边,他把我拉住。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是营啸,附近几个营帐全空了,地上都是血,有一大半死于互相残杀,剩下的已经就地正法。”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多年前。”
“看来你很早就参军了。”
“大约十四、五岁。”
“可是本朝的入伍年龄,最低十六岁。”
“那时我好几天没吃饭了,参军能吃饱,我就谎报了年龄。”
“你父母呢?”
“我不知道我父母是谁。”
帐中一时沉默下来,过了半晌,元靖云有些谨慎地问道:
“那你怎么姓封?”
“有个收留我的饭馆老板,他姓封,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他对你好吗?”
“嗯。”
“比方说?”
“店里不忙的时候,他让我跟他儿子一起识字。”
“后来呢?”
“过几年他死了,他弟弟把我赶走了。”
两人断断续续聊了很久,直到营帐的缝隙里,透出了一缕微薄的晨曦。封峻翻身起来,隔着布帘对她说道:“时候不早了,你跟着运粮队回去吧。”
过了一会儿,元靖云走出了营帐,朝粮队停驻的西辕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