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这样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元靖云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没有穿襦裙,而是穿着黛色及膝褶绔,腰间束着一把雁翎短刀,脚踏乌皮尖头高靿靴。
在她身前以及身后,运粮车延绵不断如长蛇一般,车轮粼粼,碾过这片多年来饱受战火荼毒的边境赤土。
现在她行经的地方,名为通漳,距离陷阵营驻扎的石江陂以东,大约还有二十里。
为了抵御胡夏的这次南侵,陷阵营开拔已有近二十天。按照惯例,随军携带的粮草,已经快要吃完。由于运粮队行动缓慢,脚程远远比不上军队,因此需要赶在军队开拔以前就出发,这也就是所谓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一辆运粮车可以负重二十五石,一个士卒一个月的口粮是三又三分之一石,每匹马每月消耗草料三又二分之一石,另有大量的牛羊提供肉食,一头牛可供六十人吃一天,一只羊可供十五人吃一天。还有必不可少的调味品,如盐饼、醋布和豉饼,每份可供每人食用五十天。如此庞大的军需供应,再加上补充的军械铠甲和运粮者本身消耗的物资,这支运粮队自然就蔚为壮观。
就在三天前,元靖云日夜兼程终于赶上了他们。前线交兵,边境随时可能遇到敌军,她跟随运粮队走,慢是慢得多,起码安全些。
连日来的长途跋涉,元靖云已经颇感疲惫,腰腿酸痛难忍。热烘烘的阳光照在身上,再随着马小步颠簸,她开始犯困,竟然打起瞌睡来。为了不跌下马,她不得不强打精神,时不时用手揉揉疲倦昏沉的额头。
突然,元靖云听到旁边树林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几乎下一瞬间,一队骑兵从树林中次第钻出,向粮队的中段冲过来。那些骑兵的装束,显然不是汉人的风格。
“是胡夏兵!”
元靖云大惊失色,胯下的马似乎嗅到即将开战的危险气息,大声嘶鸣起来。与此同时,护粮队的骑兵快速做出反应,从她身边打马而过,朝胡夏兵冲过去,混战开始了。
元靖云不由得惊慌失措,这还是她第一次亲历战场上的交锋,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想到应该躲起来,便翻身下马,就近找到一辆粮车,顺势钻到车底。
由于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元靖云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各种声音——银枪短兵相接的铿锵声,战马嘶鸣的啾啾声,士卒搏杀的怒吼声,还有她胸膛中如擂鼓一般的猛烈心跳声,这些声音汇聚成命悬一线的巨大恐惧,几乎让她无法冷静思考。
突然,元靖云感到自己的脚被抓住了,这股她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粗暴地从车底往外拖。她吓了一跳,本能地用手胡乱抓抠着地面,粗糙的沙石刮痛了她的手掌和指尖。
元靖云被拖出车底后,挣扎着转身一看,果然是一个满脸胡须的胡夏兵!在运粮队中看到一个女人,显然让他喜出望外。
就在他要扑上来时,元靖云吓得拼命一蹬,那只没被抓住的脚,正好踢在他的肩上。他猝不及防往后一倒,原本抓住她的手也就势松开,她趁机爬起来,想要逃走,还没跑两步,又被他狠狠抓住肩膀,一把摔向旁边的运粮车。
元靖云只觉被撞到的肋边一阵剧痛,眼前炸出一片眩晕般的白光,不得不用手勉力扶住车辕,才支撑自己没有倒下。
这时,那胡夏兵又向她扑过来,她心中不禁万念俱灰,却在此刻,摸到了腰间的雁翎刀。
元靖云立刻拔出刀,深吸一口气,咬紧了下唇,下定决心死命一搏——如果不能杀掉他,那就在受辱前自尽。
此时,元靖云只觉每一瞬都被无限拉长。她眼看着他扑到她面前,伸出手即将抓住她,他却猛地一抖,一支羽箭直直穿透了他的脖颈,一大股鲜血从中喷涌如注,有几滴正洒落在她冷汗涔涔的脸上。
元靖云转头朝来箭方向一看,正对上封峻怒不可遏的可怕眼神。
她霎时心中一安,举着短刀的手也垂落在身侧,身子还在发抖。她带着劫后余生的复杂心情,扫视了一下周围,这才发现,战事已经基本结束了,多亏封峻带人及时驰援,才抵挡住胡夏兵的劫掠,保住了运粮队。
封峻骑着马到元靖云面前,他面色铁青,眉头深锁,盯着她的目光锐利如剑。
“你来干什么?”封峻问道,显然正强压着怒火。
“有事找你。”元靖云把刀插回刀鞘,手抖得几乎对不准鞘口。
“你知道落到胡夏人手上有什么下场?”封峻怒气愈盛,语气也严厉起来。
“多谢你救我。”元靖云深吸一口气,润了润干燥起皮的嘴唇,竭力保持镇定。
封峻调转马头,安排人手护送运粮队,带着剩下的兵先行回营,至始至终,没有再与她说一句话。
?
月上西山,营寨里一片灯火盈盈。
封峻在中军大帐里查看战势地图,知道元靖云已被士卒引到了门口,却余怒未消。
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皱着眉看着她,问道:“找我什么事?”
“我得到消息,”元靖云走进帐中,面色平静,“胡夏提出与大宣议和。”
“议和?”封峻颇感惊讶,胡夏此次南侵,才打了两次大仗,一次败给陷阵营的弦月阵,另一次则在贺齐谷,大破裴祯明统帅的三万建州军。两国各有折损,远没到议和的程度。
“有传言说,胡夏国内有变,这才放弃南侵,准备班师回朝。”
“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说这个吧?”封峻心生一丝狐疑。
“此次议和的特使,是裴祯明。”
封峻心念一动,要议和,自然只能是他。裴祯明此次大败,又被陷阵营抢了风头,正是立功心切,如果真的议和成功,轻轻松松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首功,这样的好事,裴祯明怎么会让给别人。
“你想怎么做?”封峻紧盯着她。
“让他的议和,变成死间。”元靖云神色坚定,朝他走近了一步。
封峻眉头皱起来,思忖了一阵,猜到了七八分,说道:“你想借胡夏之手,除掉他?”
“如果能让敌方以为裴祯明是假意议和,以便趁机偷袭,裴祯明就会被当做间谍处死。”
“胡夏主力驻扎在祁西,兵力约有六万,陷阵营仅有一千六百余人,要想偷袭攻寨,根本不可能。”封峻摇了摇头。
“以两千步兵大破两万铁骑,原本也是不可能的事,你却做到了。”元靖云看着他,目光颇为恳切。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兵戎之事,你自然比我精通,所以需要你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