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虑及沐安有孕,没有惯常的熏香,只余淡淡的木香,沐安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瞧着沐安焦虑的表情,我摇摇头嘴上道:“没什么。”心下还是打算等替沐安安胎侍医来请平安脉时,问个清楚。
沐安合上白瓷观音,令棹雪收好,笑道:“皇后娘娘信佛,果真不假。”
“是啊,这些年佛教兴盛起来,但国朝历来崇道抑佛,此举……”我摇着纨扇,略略沉思,皇后信佛有对抗传统的意味,陛下看在眼里,不说并不意味着认同,皇后若继续沉迷佛教中,其实对柳氏,对皇长子,无任何好处。不过我的话也只是从沐安耳中轻轻滑过,她恪守女则,不会关注政事。
闲坐片刻,半盏茶的功夫后,沁雪禀报侍医请脉,遂打起帘子领着侍医入内。
沈氏依旧笼罩于失责令我小产的阴翳中,陛下并不全心信任,此外照料怀孕妃嫔并不容易,太医院许多推辞,最后负责沐安的责任推到了年轻的周祁身上,不过跟随的医女是乔希,我又放心许多。
周祁替沐安诊脉的间隙,我拉着乔希出来,谈及皇后赐下的佛珠,又拜托周祁与她多多上心。乔希与我做药女时,即为相熟的好友,自是满口应下,乔希笑得爽朗,身上别着的璎珞来回晃动,总能给人如浴阳光的心情,我从昭阳殿回来的压抑心情也消失殆尽。
四月间,绵软的柳絮纷飞,虽言纷纷扬扬,洁白如雪,却要惹人喷嚏,故而我并无在宜春苑赏花的兴致,遂回了熹嫔请我喝茶的帖子。
我费了两天抄完金刚经亲自给皇后送去,春困恼人,一回来换下衣裳,就困倦地卧在榻上睡了。
半梦半醒之间,听到衣衫摩挲声音的声响,我闭眼随意拽了拽那人的衣裳,困倦道:“谁?”
衣裳摸着硌手,定是绣着金银二色丝线,我已略略猜出那人的身份,遂不再挣扎,任由他往我塌上挤过来,他喑声道:“跟你一起窝会儿。”声音透着浓浓的倦意,最后的殿试是由陛下亲自审卷,他大概也连续几日熬夜审卷。
我“嗯”了一声,蜷在他怀里重新阖上双眼。
二人假寐片刻,他问道:“你不问朕,殿试的结果?”论及政事,他总不自觉地使用“朕”字。
我扭扭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道:“迟早会知道的,不急于一时。”与其这样看,更不如说是对父亲的信心,三甲之中,上林书院应该有幸占个名次。
他见我不甚热心,遂不再纠缠会试话题,道:“你上午去了希乐堂?”
“嗯,去了宁姐姐那儿,”沐安怀孕之后,我隔三差五就会去瞧她,勤快堪比太医院的侍医,陛下倒是去的不多,我仰起头,略略扫他一眼,道,“宁姐姐怀孕,该晋为从四品嫔,却拖了这么久,可馨也要替宁姐姐鸣不平了,或者是韶郎还没有想好封号?”
“你倒是很大方的,”他环住我的手紧了紧,道,“旨意令门下省拟好了,只是这几日审卷忙,也没人提起,就落下了这茬,封号倒是早想好了,丽嫔。”
陆昭容自是不会主动提起沐安的晋升,陛下的忙碌也可以理解,但沐安心中未必不在意。眼下“丽”字封号说不得不好,沐安的容貌也担得起这称呼,但未免太肤浅,显得她以色侍人。
我斟酌道:“丽字很好,但宁姐姐是即将为人母者,丽字太过浓艳,加之宁姐姐性格偏沉静,可馨以为容字更好,姿容端丽,宽容仁和。”
陛下沉默片刻,道:“容,确是容字更好些。”
终于以为了却一桩事情,我放下心,他又随意问道:“你上午去了皇后那儿?”
我含糊道:“嗯,皇后一早就吩咐我抄经,我才弄好送去。”
身后传来陛下的喟然长叹,叹息声倒令我回过身来,我明晓他所思所虑,握住他的手,道:“皇后信佛也没什么不好,之前我怀孕,如今沐安有身子,皇后俱是赐了送子观音,可见皇后虽不理六宫琐事,但依旧真心希望陛下子嗣昌盛。”
“你觉得皇后如何?”
他突兀的问题倒令我窘迫了,我凝视着屏风上的山雀,如实道:“恪守礼仪,容止俱是母仪天下的风范,妾等望尘莫及。”
皇后一口少见的标准官话,抑扬顿挫恰到好处。笑不露齿,发髻梳得一丝不乱,说话行动间流苏坠钗纹丝不动,这些都是淑女教育的根本,必须磨练多年。沐安也无法做得十全十美。皇后嫁入皇室之前,想必是全长安城淑媛教育的典范,就如其先祖文端皇后柳氏一般,无可指摘。
陛下忽然轻笑道:“柳氏当初将她当做未来的皇后抚养,自然是这样的。”辨不清他是夸赞,抑或讥讽的语气。
我顾左右而言道:“皇后机敏,端庄淑丽,大抵幼时就崭露头角了。”我猜正是因为她的聪明,柳氏家族才弃下前两个嫡女,选择排行第三的她。大抵谢荻给我留了不好的印象,初时以为世家女子不过尔尔,上官婕妤是个意外,而皇后更非普通女子,我自负聪敏,但二人对佛经的探讨中,她的领悟力绝不在我之下。
皇后身上谜团缭绕,宫里也鲜少能打听出关于皇后的过往,我期待陛下说些消息,但他似乎不愿详谈,岔开去问道:“你老去宁氏那儿,是因为很喜欢孩子吗?”
“很喜欢,很喜欢。”陛下勾起我的辛酸,险些又要落泪。我没用,才守不住自己的孩子。而如今在我心中,已将宁姐姐的孩子视作自己的孩子,视作我腹中本该活下来的生命的幻影,希望宁姐姐母子平安,作为苍天对我的补偿。
“那个孩子,”他仿佛在踌躇掂量,道,“那个孩子,你也很喜欢吗?之前不顾一切地跳到寒池里去救她。”
第一次听他提及的是皇长女,却是那样生疏地称为“那个孩子”。我的睡意被拂去,生出淡淡的凉意,就算熟稔的邻家孩童,也该喊一声小名,何况他是阿芷的生父,我道:“那也是韶郎的孩子,至少该给她一个名分……”
“那是刘氏的孩子。”他难得压抑不住,语气里透出丝丝怨愤。刘氏当年因“小星替月”的谶言,以代替太子良娣柳氏受天谴的侍妾身份,而被纳入东宫,仅仅六月便产下一女,在陛下心中必定留下了不贞的怀疑,
“阿芷还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知,其实当初……”我放低声音,暗自叹惋,不如当初就不要生下她,生下她,平白添了一人受罪。
他置之不理,赌气的口吻道:“要是是你的孩子就好了。”
我笑道:“那我须得早许多年与陛下相遇了,可惜我生于显庆二十五年,那时也只是个哭闹着要父母抱的孩子。”虽然我与他年龄相差十余岁,不过男子并不如女子易于显老,而且我父母之间甚至差了二十余年,依旧相爱如斯,故而二人相处久了,我也不甚在意,如今可以轻松地拿出来当做玩笑话了。
“显庆二十五年……”他重复着这话,我正想发话,突然觉得鼻子很痒,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他还以为我病了,我揉揉鼻子,抱怨道:“韶郎衣裳上一定沾了柳絮,才惹得可馨打喷嚏,快去换身衣裳。”
我假意推了推他,他自然不承认,将我抱得更紧,我挣脱不得,两人嬉闹片刻,我才晓得累了,顾不得柳絮,乖乖靠在他身上,沉沉睡去。
我只当他是说笑话,忙着晒书,几天后我都快忘却那回事,却突然接到旨意,皇长女册为城阳公主,由兰若堂容华苏氏代为抚养。
皇长女的生母刘常在明明健在,却下旨令我抚养,他真是厌恶刘氏到骨子里去了,不过他毕竟原谅了皇长女,那个可怜的孩子。
阿芷躲在江川后头,怯怯地望着我,许是忘了我。江川俯身耐心地哄着,将她从自己身后牵到我面前,轻声提醒阿芷道:“公主该拜见母妃。”
阿芷畏畏缩缩地探出半个身子,她换下不得体的宫女旧衣裳,一袭樱草色缕金挑线纱裙,富贵吉祥的八宝纹案,身材娇小的她仿佛被繁复的公主衣衫淹没一般。阿芷扭扭捏捏不肯答话,江川无奈地朝我一笑,退到几步之外,吩咐内侍交代城阳公主的搬迁事宜。
我与她差不得几岁,并不在意她那一声“母妃”,只愈加觉得她可怜,俯身拉起她的手,道:“阿芷不记得了吗?我就是那日送你风筝的姐姐。”听我唤她阿芷,她闪过迷茫,但很快依旧是害怕与疏远,她坚决地收回自己的手,不信任地望着我。阿芷当真完全将我忘却了,我还跳入冰池救她一命,或许她也不记得了。
旨意来得突然,来不及收拾出间干净屋子,我只得好话哄着她跟随我先在千绫居闲坐,碧茹利索地领了宫女收拾兰若堂后边空着的棠梨斋。
阿芷生来即被遗忘在丽景堂那样荒凉的角落,忽而独自进了兰若堂,没有亲生母亲跟随,陌生的仆从环绕,她愈加惊慌。采蓝搬来矮凳,她也不肯坐,宁愿站着低头不语,饮绿端上几盘糕点,不免好奇地多看了她几眼。
饮绿喜欢糕点,常常偷吃,兰若堂的点心也因为她而准备得非常精致。城阳纵然万分防备,对于精致的糕点,她总是难以抗拒,忍不住伸手抓了一个梅饼,觉得好吃,又猛地往嘴里塞了第二个,生怕有人会将盘子撤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