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绿不禁笑出声,却不想她自己寻常吃东西的样子,较之有过之而无不及。饮绿的笑声令阿芷警觉起来,讪讪地放下盘子里最后一个梅饼,我瞥了饮绿一眼,擦了擦阿芷脸颊上的点心屑,柔声道:“阿芷如果觉得好吃,就慢慢吃,姐姐再令人准备些别的。”
阿芷摇了摇头,终于开口与我说第一句话道:“我记得你的,那个送我风筝的姐姐,娘告诉我,去年冬天救我的也是你。”
我微笑地默认,我与孩子相处并没有十分把握,但毕竟有过几分缘分,以后与她相处或许会更容易。
孰料阿芷忽然扯住我绣着萱草纹的袖口,哭喊道:“那姐姐就再帮阿芷一次,阿芷不要做什么公主,阿芷要回到娘亲身边,阿芷不要离开娘亲……”
憋在她所有的委屈骤然发泄,我又如何向她解释,父母间的瓜葛,原谅她已经是十余年冷落才能换来的最大宽恕。我轻轻搂抱她,道:“阿芷乖乖的,再不要说什么不想做公主的话,你娘听见会伤心的。”
“一定是做公主惹娘讨厌了,”阿芷扭着身子不答应,道,“娘现在都不肯见阿芷一面。”
身为母亲的刘氏才是最尴尬的人,女儿册封为城阳公主,却又交由她人抚养,她甚至得不到任何位分晋升,摆明了圣上对她的厌嫌态度。不过即使百般委屈,她必然不愿阻拦女儿前途,没名分的皇长女总不能永远陪伴在她身边,册为公主,虽言母女分隔,至少衣食无忧。
我无奈只得哄骗道:“那是因为阿芷整天跟现在一样哭闹不听话,你娘才生气的,只要你乖乖地在姐姐这里住两天,等你娘气消了,姐姐就带你回丽景堂。”
阿芷心思单纯,我胡诌的谎话她仿佛信了一半,眼泪抽抽搭搭地暂时止了,我帮她擦了擦花掉的胭脂,道:“但你要是不乖,姐姐就去告诉你娘,那她就一直不肯见你了。”
阿芷夺过我的丝绢,动手胡乱地抹泪,红扑扑的脸上显出认真,道:“姐姐不许骗我。”于是二人拉钩,碧茹恰好理清棠梨斋的屋子,带着城阳公主下去了。
饮绿收拾叠起瓷碟,笑道:“公主的吃相也不过如此嘛!”
我责怪道:“饮绿你过年就十四了,又不是孩子了,休得再胡言。”饮绿吐吐舌头不再多言,手却伸向盘子,要拾起城阳剩下的最后一个梅饼,猛地被采蓝用碗筷敲打,痛得缩回手,埋怨地望了采蓝一眼。
我自然不同情饮绿的贪吃,赞许地瞧着采蓝,采蓝仿佛鼓起勇气一般,道:“城阳公主与娘娘差了一辈,喊姐姐并不妥当,被旁人听去,显得没规矩。”她在我面前似乎还是头一次主动说话。
“她不肯开口,我也无心迫她,本来我就非她的生身之母。”城阳公主更像是从天而降的孩子,一觉醒来平白多出一人唤我母亲,我也不惯。
饮绿对采蓝的提醒,不以为意道:“本来主子也只比城阳公主大一岁,喊母妃多显老,叫姐姐挺好的。”
“城阳公主十五了?”我不免意外,她瞧着娇小,心智单纯,我还只当她十一二岁。
仿佛是为了证明准确,饮绿拍拍胸脯道:“不会错,城阳公主是显庆二十六年出生的。”我不免咂舌,果真只小了一岁,她唤我母妃,确实更为怪异了。大概阿芷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吃穿用度不足,又不曾受到良好教育,身体与心智发育都更为迟缓。
采蓝淡淡道:“即使城阳公主不肯唤一声母妃,但她那声姐姐若被陛下听去,该多尴尬。”
采蓝所言极是,如此必然牵扯上我与陛下之间十余年之差,每日被人提醒着年龄之差,并不是愉快的事情,我无所谓,陛下大抵是在意的。
更多的疑问涌入脑中,陛下忽然将城阳交由我抚养,是为了补偿我的丧子之痛吗?
饮绿还兀自呱噪着,我脸色一紧,纨扇敲着几案,几案上摆着泥金插瓶中,内里插着三五支纤弱粉白蔷薇,花瓣扑簌簌地震落,飘在在温凉的茶盏中。
我放心不下旁人,最后派了采蓝负责照料城阳公主,饮绿从旁协助。饮绿自己就是一个半大孩子,她只需每日公主陪伴玩耍即可,衣食住行多是交给采蓝打理。
起初两日,阿芷还吵着要见母亲,她是孩子心性,兰若堂新鲜物件多了去,饮绿变着法子陪她玩,不过几日她对母亲的思念也就淡了些。只是临睡前,我替她讲故事时,还提醒我那个约定,我也盘算着要带她去见刘氏,但很快被另一件事冲淡了。
四月末殿试成绩公布,状元江蓠,榜眼柳道彦,探花苏晴川。
三甲之中状元、探花皆是出自上林书院,榜眼是柳氏的嫡长公子。二甲进士的名额俱是被民间几大书院瓜分,而非往年那般,世家子弟占据半壁江山。
景王与柳仆射,两位主考官之间互相制衡,这份进士名单该是陛下最满意的结果了。
我束起袖子,在庭院内修剪花枝,陛下从旁负手看着,道:“读苏晴川的卷子,倒令我想起你了,二人俱是观点独到。”
殿试题目乃是政论,平日家中无事,父亲哥哥与我三人常围炉夜话,书院远离庙堂之高,少不得谈及政事,我与哥哥只觉得有意思,并不想日后会派上用场。
哥哥这几年才在书卷上用功,夺得探花,已属意料之外,其实我并不会计较。但我择下一片枯叶,依旧调笑道:“既然陛下这么欣赏,怎么不将状元之位给我哥哥,只落为探花。”
陛下缓缓回答道:“右仆射柳弥逊十分欣赏苏晴川的卷子,极力推为第一名,但五弟一味推举另一份辞藻华丽的卷子,他认为苏晴川用词太潇洒,在文辞上输了一截,柳仆射与五弟相持不下,各有道理。”
我略略抬眼,递给他一把剪子,示意他与我一起修剪,继续道:“柳大人怕是认出了柳公子的字迹,才想要避嫌,推举哥哥的卷子,真乃大公无私。”虽言麋录誊封,柳仆射总认得亲生嫡子的笔迹,以柳氏如今之盛,再得状元之位,更要惹来嫌隙。
陛下接过我手里的银剪,仰首剪下一大截枯枝,淡然道:“柳弥逊建议把那张卷子压到二甲的末尾,指那份卷子徒有其表,华而不实。”
“此等评价也不负柳公子“华笔”之名了,”我闻言一哂,道,“但凡读过柳公子的文章,都是要自叹弗如,足以撼人几日不敢提笔,不信世间有如此辞藻华章,景王殿下大概也因此才如此推崇这份卷子。”
柳道彦出身柳氏嫡系,八岁写赋,满座叫好,堪比骆宾王七岁咏鹅之才,文采出众,少年成名,被帝都奉为一支“华笔”。取来一两篇读过,并非纯粹仗着柳氏之名,确有才华,但男子书写太过纤丽的词章,总欠缺几分气概。
陛下不经意笑道:“柳道彦那支华笔太显眼,五弟大概也认出来了。”
陛下当然欣赏景王此举。表面看来景王在与柳氏示好,实际却是要柳氏坐实舞弊的名声。柳氏为世家,权力膨胀饱受诟病,柳道彦纵然有华笔之名,但果真博得状元之位,世人亦宁可信是柳道彦与其父舞弊,而非真才实学。
景王用意复杂,归根结底在打压世家,维护皇室权威。而陛下虽然防着景王,但猜忌仅停留在不予兵权的粗浅层面,并不阻拦他参加核心政事。平定钱氏之乱,景王有功,而今逐步打压柳氏,陛下不便出面,又须得借用景王,某种程度上,陛下还是非常依赖信任景王。
我见他额头出了细密的汗,踮起脚尖,用浸过玫瑰水的湿巾替他擦汗,道:“其实当初柳仆射就该避嫌,不允柳公子参加会试。”
他抓住我的手,莞尔道:“固然有违柳氏历来做法,但柳弥逊希望儿子早入仕途,省得蹉跎三年时光。”不通过科举进入仕途,难以担当要职,就算日后官位再高,也会被人诟病为流外官员,戏称“不入流”。
我嗔怪地瞪着他,飞了眼殿前跪着的宫女,示意他收敛,他却直到碧茹端来清水,才松手,我绞了绞湿巾,待碧茹退下,问道:“那三甲又是怎么定下来的?”
“最后看来看去还是选中了江蓠那份答卷,列为状元,二人才无争议。上林书院已占去状元之位,遂列柳道彦为榜眼,你哥哥苏晴川为探花。”
猜不到江蓠的状元乃是三方妥协的产物,父亲的预言居然也有偏差,在学业上从不被父亲给予太多关照的哥哥,却差点独占鳌头,我不禁扑哧一笑。
“你觉得哪里好笑?”陛下递给我一个不忿的眼神。
我勉力屏住笑声,道:“家父当初欣赏他的才学,料他大有前途,还亲自替他改名,殊不知当初的话是这样被实现,可馨才觉得好笑,韶郎不要误会了。”
“他原来的名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