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儿拭了拭眼泪,往四处小心张望一番,如受惊的小鹿,并不肯直言,依旧是恼人的踌躇姿态。我抚着她的背脊,道:“快雪楼旁人进不来,碧茹又在门外守着,你放心说。”
春儿紧咬嘴唇,最终还是选择了靠近我的耳朵,轻声道:“薛选侍要挟先生替她作画。”
“当真?”我意外地望着春儿,骤然明白她犹豫的原因,我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道,“先生答应了么?”
“薛选侍之前拿给圣上的画儿……”春儿垂首搅住衣角,话音徒然变得颤抖,“那些全都是先生画的啊。”
我不由苦笑,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的解释。终于明了薛墨脂当日不肯当众泼墨的原因,其实以她的性情,怎会轻易错过大出风头的机会,不过因为她根本不会丹青。
薛墨脂连累何微之与她一同犯下杀头大罪,这女人为了荣宠,当真是什么都可以舍弃了吗?我下意识用力地攥住扶梯的木沿,她薛墨脂想死又何必累得别人与她陪葬。
“先生不晓得那是欺君之罪吗?”我扶住她的手悄然松开,摇头道,“瞒不过的,迟早会被人戳穿的。”
“我也劝过先生,但他不听啊,他总说那不是我该管的事情,但那会要他的命,我怎么能袖手旁观?”春儿双手抚住脸颊,靠着我呜咽起来,殷红的娇颜如新雨后蔷薇。她对何微之的心思,我从前便晓得,何微之全然将她当做外人的做法,也该伤她很深了。
学画之人毫无理由平白让她人占去心血,我敛敛及地的素纱披帛,叹息道:“先生怎会答应下如此荒唐的事情!”
春儿勉强止住她的哀哀哭泣,道:“我也只猜了个大概,仿佛先生有把柄落在薛墨脂手里,我也听不真切。”
把柄?莫非薛墨脂与先生曾有私情?我脑中骤然闪出荒唐的念头,但实在无法相信先生宁可抛下对他情意满满的春儿,而选无才无德的薛墨脂。
我安慰她一些话语,口中虽应承下来,但更要从长计议,稍有不慎,更会将何微之拖下水。春儿求我将此事禀明陛下,但我还需思量出个两全之法,既保住何微之的性命,又揭穿薛墨脂的假象,方为上上之策。
春儿才擦干眼泪。碧茹便进来不动声色地换下冷茶,我才注意在快雪楼逗留许久,怕是会惹得画院正唠叨了。
行云堂皆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画师躲在各自屋子不肯出来,而宫女们也乐得躲懒,步廊上人烟稀少。我还是稍有顾忌,一路陪着春儿,只肯将她送至何微之的房间外的步廊拐角处,离开前又嘱咐她几句,却被那畔女子尖利的嗓音吸引过去。
借着一株硕大的桂花将人遮蔽,透过层层绿叶,落入我眼中是甚为难堪的一幕,何微之颓然坐在步廊上,死气沉沉,正被一个宫女指着责问,虽则是最末的宫女,她却气焰嚣张。
碧茹贴着我耳朵,低声道:“薛选侍身边的宫女。”春儿堵住耳朵,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了。我却耐着性子要将这一幕看下去。
直到那女子折过脸来,才发觉碧茹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却是薛墨脂自己换上宫女的衣裳,在那儿逼迫何微之。她气势汹汹地指着何微之,压抑着气恼而徒然走高的音调,道:“你的画儿,可是画好了?”
何微之依靠在廊柱,默不作声,薛氏被他的沉默恼怒起来,却又不敢厉声喧哗,压低声音威逼道:“你不要忘了,那个东西在我手里,你逃不脱的!”
何微之斜斜睨她一眼,背过脸去苦笑道:“你上次就答应将东西还我,我才勉强应下,怎么又出尔反尔贪得无厌了?那迟早会被人发现的,我一条贱命倒是无所谓,你怎么也不担心自己的性命。”
“我会死?”薛墨脂身子一抖,掠过惊惧,转而目光一敛,又是如刀剑般凌厉,道:“我呸,你如果不把画儿交出来,就不要怪我无情。”
“你想如何?”何微之霍得从地上蹦起来,面色苍白,“没人会信你这个疯子的!”
“信不信不是任你说了算,”薛墨脂逼视何微之,得意洋洋道,“反正我一个人黄泉路上太寂寞,不止你一人,我还要她给我陪葬!你与她的罪过更大,难保都留不得全尸了。”
疯子,真是个疯子,被荣华遮蔽双眼的疯子,她已经毫不畏惧死亡了。她是要旁人陪她去死!我牵住木樨花树枝,指甲恨不得将木枝折断。心中忽然浮出疑惑,不止何微之一人,更要她陪葬,那个她是谁,且是不留全尸的罪过,难不成是……
我双眼觑着春儿,惶恐地掩口不敢惊呼,而一旁碧茹也是与我相同的表情,她大抵也猜到了。
何微之再次跌坐下来,薛墨脂轻扯自己的裙裾,懒散地靠在围栏上,何微之无力的颔首应下,烦躁地挥袖,她才志得意满地微笑离去。
何微之徐步进了屋子,我颤抖的手指推了推春儿,折返过身来,她已是泪流满面。就算蒙住双耳,薛墨脂不断重复的威胁,在她心中无法消去,况且那更是牵连到她。
薛墨脂捏着的何微之的把柄,春儿或是知道,不肯相信而已,何微之避她,恰是他在心中苦苦纠结。
“春儿你只回我一句话,”我将碧茹遣退至十步之外,凝视春儿朦胧泪眼,道,“你与何先生……”我终归不知该用美好或肮脏的字眼启齿询问。
春儿低眉垂首,嘤嘤哭泣不止,我只当她默认我所言。我更怕二人朝夕相处,已有云雨之实,到时一验便知,而勾引宫女、秽乱后宫的罪名,二人决然留不得全尸。
“你怎么这么傻呢?”我低声叹息,面对春儿的泪颜宛若千山负雪哀戚连绵,责怪的重言重语哽咽在喉,不得出口。
她只会捉住我的手,道:“你一定要救先生,求求你,一定要救他!”
她握住我的手,不断重复这句话,凶猛的力道要将我的手骨折断,仿佛我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胡乱劝了春儿几句,自己且心乱如麻,碧茹徐徐跟到我身后,我才恢复些冷静,顺手牵下一根木枝子,冷着脸道:“你与我今天没来过行云堂,若旁的人嘴里听到些什么,我就是你说出去的。”
“奴婢会恪守自己的本分,”碧茹躬身一拜,徐缓道,“只提醒主子一句,薛选侍如今已是遇神杀神、遇佛弑佛了,她连生死都不放在眼里,主子千万小心。”
薛墨脂心中的魔障不知被谁激发出来,如同扑火的蛾子,知道是死,还要扑过去,她骗得过谁一生一世,怕只有她自己了。
深深懊悔当日做的顺水人情,怀着赎罪一般的性情。我定要要保住何微之与叶景春的性命。然而须得在薛墨脂交出那东西之前,先发制人。
既然从一切由丹青始,那么便以丹青告终。
隔几日,我才用过午膳,内侍传旨,陛下驾临千绫居。我并不紧张,只当寻常朋友来访,先行大礼,将他迎入外室,随意问道:“陛下今日不用在贞观殿批折子吗?”
他牵起我的手,眼神却越过我,直接落在屋内的一束秋芙蓉,我顺着他的目光,道:“这花儿花期很长,放了三两天都不见败落下去呢!”
他笑而不语,见桌上还不曾收拾,道:“朕午膳还是没吃饱,看着这些菜就想再吃几口。”他坐下拿起我的筷子就要夹菜,我拦下他的筷子,道:“这是臣妾用过的筷子,陛下该换双新的,而且这满桌子菜要内侍试毒后,陛下才能用,不如先吃些点心。”
我欲要招呼内侍进来,却听他不耐烦地拒绝道:“哪来这么多麻烦规矩。”说这番话时表情任性地有些像孩子,我不觉轻笑了。
饭后无事,他至书架旁拣选书籍,而我则在画案上铺开宣纸,才落笔不久,就引得他注目。我遂不顾未干的墨迹,抬起宽袖将画儿盖住,腼腆道:“臣妾画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