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的琵琶弹奏是宴会最后的压轴曲目,好不容易宴会顺利结束,前头的热闹自然与后台无碍了。阿洛并不放心,生怕我被人发现,刻意将我拉至一处房间待了许久,直到确认宴会结束,诸位妃嫔、命妇们散去,伶人们混乱起来,她才肯引我离去。
伶人们活跃起来,三五结伴坐于廊下,摆着些瓜果酒碟,互相对饮调侃。我与阿洛小心地穿梭其间,却终于踩到一个女子翠色的裙裾,女子醉得厉害,并不在意,反而对我娇媚一笑,手中荡着酒壶问我要不要也来一壶。我正要推脱,阿洛便毫不犹豫地将喝醉的女伶推入隔扇门内,动作娴熟而粗鲁。
男伶们更为过分,或有人高声说着坊间流行的粗鄙下作段子,或有男子毫不顾忌地大笑回应,手边还搂着个漂亮的女伶,那女子倾倒在男人怀中,双颊飞云,并不介意男子的僭越,反而被酒勾得有几分春心荡漾。
虽然云韶院的乐人已是乐人中地位最高的一等,但女伶身份低微,唯有与乐户之间通婚,其所生子女亦是没入乐籍。当然皇室中人并不被允许嫁娶云韶院乐人,女伶们生得再是漂亮妖艳,却连做妾的资格也没有。既然如此,她们更不用守着那些劳什子男女之防。饮绿的爹娘便是这般出身,饮绿若是未被送到浣衣局,则今日坐在廊下的放荡女子中,或许就会有她的身影。
伶人们似乎都很怕阿洛,这我倒颇为理解,她的性情非黑集白,对人盛气凌人一如她的主子寿宁。阿洛甚是厌嫌地踏过一个醉汉,前头四人凑做一团挡着去路,阿洛待要发作。却见其中一俊秀男子探出身子,轻松地招呼阿洛一起坐下喝一杯,似乎与阿洛是熟识。阿洛拉长的脸立即幻化作女子害羞的桃红色,不消说,我也猜出几分意思。
阿洛与我表示为难的意思,让我独自回兰若堂。我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笑着接过羊角纸灯笼。
我手执幽暗的灯笼,离开伶人汇聚的云韶院,推开虚掩的门扉,入得清冷的宜秋苑,杳无人迹,竟有些阴森可怖。晚宴上我并未安心进食,惦记着还是快些回到兰若堂好好用些点心。今日乃是寿宁长公主的及笄之礼,陛下势必会夜宿在明贞夫人处,我并不用担心会被宣召。
千绫居内碧茹恰在收拾书册,亦是讶然地望着我。水青色衣衫上沾着斑驳血迹,如红梅点点零落,衬得面色更加苍白,而那衫子沾着汗水紧紧贴在身上,划出优美的背脊弧度。我吩咐她取来一套干净衣裳,她收住好奇的目光替我换下外衫。
待到发热的身体触到凉滑的丝绸中衣时,我才收敛心神,碧茹见我眼中平静无澜,才小心地问了几句。我疲倦地拢了拢衣袖,道:“路上不慎跌了一跤,这衣裳长公主想必也不敢要回去,你拿去烧了。”纵然今晚碧茹的表现很是出色,我并不十分信她,可惜我的谎话编得也不圆润,碧茹眼中隐隐一闪,不复多言,悄悄地收起地上的衣裳。
情急之下我刺伤那人,且还留下棠梨钗为证据,但料想他躲在宜秋苑内做的勾当并不光彩,应当会息事宁人。
夜晚睡得并不安稳,脑中挥散不去的是荷梗翠色汁液蜿蜒在宁姐姐手臂上的那道狰狞痕迹,我与她,躲不了一世。
我匆忙往脸上抹了点凝露霜,碧茹帮我换了支玛瑙珠钗。而饮绿则笑嘻嘻地举着鸳鸯卧莲铜镜替我照着。从镜中瞥见饮绿的笑,才忆起采蓝前日与我说的话。遂吩咐饮绿今日去备些枸杞、菊花、金银花,待我回来加些冰糖一起煮了,饮绿扁着嘴勉强答应下来。
我叹息地戴上碧茹递来的珍珠项链。先头瞧饮绿天真率性才纵着她放肆些,可这丫头真是太懒惰,离了浣衣局好像不用做事一般,整日在旁的宫室内窜来窜去,连一贯低头做事的采蓝都按耐不住几次隐晦地提及让我好好约束饮绿,不知天高地厚并非好事。
我带着碧茹去了希乐堂,行至玉宜轩门前,大半月不见,火红榴花已然掉落大半,赤色花瓣零落在青石板上,寂寞哀伤。
掀起湘妃竹帘子,转入内室,沐恰在服药,她见我先是一怔,而后才勉力对我挤出疲倦的笑。
因着昨夜的梦,我先前忐忑地以为她会与我生分,然她见我来了,只热络地牵我坐下,她手指微凉,面容苍白,双颊泛红,她或许是昨夜着了风寒。
我问过病情,她言语间并无丝毫厌嫌,只是因病神色倦怠。我才稍稍放心,原是自己多虑。我放下忧虑,在玉宜轩内,我也稍稍放肆起来,沁雪从旁端来给沐和药的杏子蜜饯,我抢先拈上一颗放入嘴中,沐安对此显然不以为意。
“你知今日来替我瞧病的是谁吗?”沐安浅笑道,“我看他年轻,一问才知竟是鼎鼎有名的沈未病,十五岁入得太医院,真是不简单了。”
再次听到这熟悉的名字,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替我挽发的温柔眼波,杏子脯的核子都险些被我吞下去,我终于艰涩地吐出果核,双眸凝住那残留半碗药液的药盏,道:“右院判沈嘉的独子,怎可输与旁人呢?”杏子脯甜味过后,淡淡的苦涩无法抑制地蔓延开,一如此刻心中暗怀的隐秘。他当初拒绝我,只怕一半也是为了他的身份吧,沈嘉的儿子,怎能娶个平庸宫女呢?好歹积累几代的家族声望,也该娶位门当户对的小姐。
很久,不曾想过他了,或者是根本就已经封住了记忆。
“现如今世人总尽力将孩子送入仕途,”沐遣了沁雪退下,道,“转眼明年开春便又是春闱了,苏先生又要操心一番了。”
上林书院的学生经由父亲挑选,敏而好学,大都能通过乡试成为举人,但其后的会试便不是所有人均可轻易通过了。而书院要求严苛,学生先要过了父亲这关,得到父亲对其学识认可,才可上京参加会试,一番挑选后,书院每届参加会试的人更加稀少,但极少有人落榜,其实书院的好名声与这一制度也不无关联。
“父亲很是看重今年的春闱,书院大抵会有七八人来赶考,”我语气一顿,犹疑之下,轻声道,“父亲打算让哥哥也在今年应考。”
宁姐姐拐弯抹角想问的或许便是哥哥的消息,她并不与我直言,但就凭她那声从小叫到大的“晴川哥哥”,至今尚不肯舍弃,曾经青梅竹马的暗恋情绪怎能抛却干净。正如我听到沈未病的名字,心中亦会有淡淡苦涩,却依旧忍不住留心关于那人的一切。
至少我与她此刻,内心飘着同样的淡淡愁绪,悄悄的分神去想念一个已经根本与自己无关的人。
她捻起桂花酥的手指一颤,又极快恢复平静,拂过落在被衾上的点心碎屑,笑道:“如此甚好,晴川哥哥也终于熬出头了,通过会试后,便不用整日被先生催着写文章了。”她笑得端庄,却犹如暗夜花火寂寥。
对着面前的宁姐姐,我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却努力忍着不去戳破那暗藏的点滴,陪伴她继续回忆曾经的时光:“以前哥哥被罚抄写文章,还是我俩一起帮忙应付了。”父亲虽对我管教松散,但哥哥毕竟是男子,走上仕途方为正道,父亲也会在他身前显露严格一面,
“但愿晴川哥哥能高中,我会去求神佛保佑。”沐安掌心合拢与胸前,眼中苦涩如浓墨化开,此刻她越是虔诚,心中越是悲戚。
过往一切,清晰如昨,我心里何尝不希望宁姐姐与哥哥结为夫妇,然而命运从来由不得人做主。如今二人各自一方,谁知哥哥尚且不知宁姐姐入宫为妃嫔,心底必然还藏着幻灭的空想。
当初便是要错过的,宁姐姐的韶华等不得哥哥,而哥哥一心以为她会等待,还在等待。
第一次是我将沐安裹入怀中,她尚在喃喃自语一般:“如果上天不嫌我贪心,我想再求个孩子。”眼泪扑簌簌的顺着她的面颊而下。
后宫女子困在二里见方之地,而夫君只有一人,与其祈求圣宠,还不如求子嗣。并不为荣华,只是那才是只仅属于自己一人。我是不是也该向菩萨求个孩子呢?
“宁姐姐不要伤心,陛下待你总是好的。”我抚着她的背脊说着这番话,脑中却闪过昨日陛下独独伸手扶起我,掠过宁姐姐的场景,不由得低下声音。
“他宠你,我难过,却不是妒忌,我并不求他待我怎么好,我心里只是想要个孩子,”沐安紧紧拽住我的腰际,所有的苦痛骤然倾下,失声痛哭,道,“毕竟太寂寞了啊。”
寂寞,活在深宫的女子,寂寞才是相伴最久的朋友。虽然圣上无论如何繁忙,每日必会陪我一些时光,或是下棋,或是作画,然而他愿意在十年,二十年之后,面对衰老的容颜,继续陪着我吗?当我白发苍苍,涕泪横流之岁,甘愿陪伴的或许只有自己的孩子了。
可是宫中要个孩子并不容易,夭折的孩子不计其数,真正长大成人更是凤毛麟角。
沐安呜咽不止,我起身去合上那碧纱窗,倩影寂寥。炎炎夏日将尽,我与她各怀忧伤,此刻仿佛都感触到凉薄的秋意,在心底蔓延开来。
帝都落得几场大雨,终究生出萧索秋天意味,我获了陛下旨意,被允许出入快雪楼。我去了行云堂,画院正并不十分巴结我,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话,便将我一人抛下了。他或是心怀对女子蔑视,丹青纵然卑微,也容不得女子染指,不过对女子心存偏见的又何止他一人,类似的话语过去在书院也听得多了,我倒不以为意了。
我独自在快雪楼随意翻了几张画儿,心总被牵绊着。我恍然忆起春儿那日欲说还休的神态,想她必然有事瞒我,而以春儿的性子,她如此焦急,当是与何微之有关联。
我并不方便直接去见何微之,吩咐碧茹悄悄将春儿引来快雪楼,只说是缺个奉茶的宫女。春儿跪下见礼,米色宫装显得她越加单薄,发鬓间的一支浅红色秋海棠,远胜珠翠环佩。
我将碧茹遣去门外,扶起她道:“春儿你那日可是有事要说与我听?”
孰料春儿忽而跌倒在我怀中,抬起盈盈泪眼,娇弱之姿更胜从前,道:“苏美人一定要救救先生,先生他……”
何微之出事了?我尚且来不及多想,腰部便吃不住春儿的重量,摇摇欲坠,却又不能将她推开,我只好勉力扶起她,靠住楼梯的栏杆,问道:“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