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令人收起卷轴,微笑扶起我,转而对江川吩咐道:“那便依了苏顺仪的意愿,赐颐嫔一斛南海珍珠吧。”
“奴才领旨,”江川躬身领旨,侧身对我再拜,用干涩的声音徐徐道:“奴才恭喜顺仪娘娘了。”
苏顺仪?熹嫔率先反应过来,在背后轻敲我的腰际,暗示我谢恩。我迷迷糊糊谢恩,而除却我外,殿内之人似乎都并不觉得惊诧。唯有颐嫔并不高兴,勉强谢了恩,扶着宫女赌气般走到一处,口中念念有词,而陆昭容立即跟过去劝慰。
太妃招手让我过去,扶着我的肩膀,眼睛睨着芙蕖图,笑道:“这幅画儿赠与哀家可好?”
我含混应承下来,声音嗡嗡地撞击着耳膜,烛火模糊。我勉力在道贺的人群中寻找那抹天青色的身影,却望见宁姐姐独自一人落寞,身子倚靠着水榭镂空木雕扶栏。月色朦胧,照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探出手去,狠狠掐下一朵芙蓉,碧绿花梗中透出的翠色汁液顺着那嫣红丹寇指甲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我险些忘记了,宁姐姐也是顺仪,我承宠比她晚了一年,如今却是二人并立,我该如何去安慰她呢?她还会信我的身不由己吗?
耳边太妃还在絮叨些话语,攥住我的手道:“你与婉儿同年,她却没你这样能干,总让我操心啊!”婉儿是寿宁长公主的闺名,我一直称她公主,听得此处还未反应过来。
吴王妃啧啧道:“太妃娘娘说的哪里话,寿宁长公主不是能弹得一手好琵琶吗?说起来,公主现在是在后台准备了吧。”
琵琶!我才清醒过来,还欠着寿宁长公主那个约定,已经耽搁这许多时间,只怕公主那里已经快要急得暴跳如雷了。
太妃跟吴王妃转而去聊长公主的事情,我才得以脱身。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与挤过来说话的妃嫔推说身体不适,好不容易带着碧茹挤出畅音阁。
我正要赶回兰若堂,换取衣物,碧茹却拉回我,道:“奴婢料到时间来不及了,自作主张让饮绿拿来衣物,请娘娘跟着奴婢来。”
她领我进入宜秋苑,绕过月色下艳艳绽放的凌霄花架,她将我引至一处偏僻拐角,又学着布谷鸟叫了三声。饮绿捧着包从夹竹桃阴影后现身,将包袱扔到碧茹手中,长舒一口气,道:“娘娘可算来了,奴婢都快急死了。”
随便在宜秋苑内寻了处供妃嫔们喝茶歇息的空屋,宜秋苑素来少人,饮绿在外望风,遂在屋内换下衣裳。
乐人卑微,并无资格使用玉饰,脱下的饰品全都交给碧茹。换上赤金钗子挽住发髻,外头的饮绿早已等得不耐烦,还要开口对我诉苦,但被碧茹一个严厉的眼神吓得噤声不语。
再对二人交待一番,我才独自一人从宜秋苑的偏门进入云韶院,再经云韶院的左门,才与长公主的侍女阿洛汇合,阿洛再引我回到畅音阁后台。如此兜一个大圈子,我赶到之时,长公主已不在休息隔间内,她盛装打扮之下,被宫女簇拥着,领到前头去行及笄之礼仪。
及笄之礼繁琐不堪,不过因为宫内公主大多年幼,难得见到及笄典礼,太妃又务求尽善尽美,若在前头观礼,也算美事一桩。听说此次由皇室女性中辈分最高的燕国大长公主,即陛下的三姑母为之挽发,燕国大长公主同时还是皇后娘娘的二婶婆,身份尊贵,自不消说。只是她年事已高,站立且还需人搀扶,先前寿宁还与我抱怨不知那位老妇人是否会不幸扯断她精心护理的长发。
思及此处,忍不住偷笑,阿洛没好气的白我一眼道:“长公主急得快要哭了,你倒还乐得自在。”我识相地收住笑容,阿洛把紫檀琵琶往我怀中一扔,道:“快点跟我来,小心不要被人发现了。”
阿洛领我往前走,一路不停有宫人与乐人向她问安,她并不耐烦回应。终于行至甬道尽头,她左右张望后,低声再三叮嘱我不可出声,才将我推进一个房间。
房间三面是墙壁,均悬着绿色双绫绸,正前方放置着八扇洒金缂丝凤凰争艳屏风,月光隐约透过屏风下的空隙照进来,却微弱的难以看清琵琶琴弦。
长公主莫不是要我做一回盲人乐师。我兀自担心,耳边却传来妇人苍老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在我身边,“郁郁青青,尝过千寻”,正是及笄时的祝词,声音透过屏风而来,我心惊得险些要在琵琶琴弦上按下音符。
不承想我竟然与前台只隔着一扇屏风,长公主的计划真太过大胆。只消有一人冒失地推翻屏风,一切便显现无疑。
我浑浑噩噩地抱着琵琶,良久才听到长公主朗声向陛下恭请道:“臣妹有个不情之请,欲以轻纱相隔,希冀在座各位只细心品评臣妹之乐声,切勿因妹之容貌妍媸而影响评断,恳请皇兄应允。”我闻言不由苦笑,长公主是在赌,赌陛下定然会答应她那怪异的请求。
陛下竟然答应了她那无理的要求,随后女官们赶紧悬起弹墨色幔帐。长公主故作庄重地吩咐侍女们退下后,才用手指轻弹屏风,轻声问道:“姐姐在吗?”
我以玳瑁指甲轻叩算是回应,又试着拨出几个音节,示意她可以开始。时间紧迫,她不再赘言。
事先定下的曲目是春江花月夜,并不算难。我按下琵琶的琴弦,轻触至品丝上,一串玲珑音符流泻而来,宛如月夜山泉。
暗室中我只能凭借感觉触摸琴弦,这曲子也弹得我提心吊胆,生怕拨错琴弦。好几次因为紧张,那琴弦都被我用力按到了琴板上,幸而事先将琴弦全都换过,并不容易断弦。
曲子漫长,并不记得弹了多久。隐约透入暗室的月色逐渐明晰起来,照亮寿宁的裙裾末端绣满纯白梨花,银线泛出的跃动光泽,如越溪溪水脉动的幽幽微光。
手指下意识抹着琴弦,思绪飘忽起来。心念着时下七月,已错过梨花盛放的季节,却还是怀念三月的雪白梨花寂然一地。
而心中更藏着不为人知的牵挂,我爱梨花并不仅仅因着梨花飘散之美,静雅清甜之香,我的生辰亦是梨花绽放的时节。
记忆仿佛回到三月间的上林书院,书院内种下的梨花每年都恰在我生辰前七日绽放,从不错过。可惜书院内的书生们一心攻读圣贤之书,并无人注意那些花草,平日里花匠也慵懒的很。因着怜悯那些寂寞的花朵,趁着夜晚无人,我独自去拾起碎落的梨花,装满布囊,花瓣或是晒干作花茶,或是留待酿酒,总胜过碾作零落尘埃。今年我也保留这个习惯,将酒坛埋在兰若堂的梨树之下。
这些都是不曾说与陛下的往事。今年寿宁及笄,亦是我的及笄之年,女子一生中仅次于嫁人的重要时日。可惜那些日子都锁在兰若堂半月的寥落与惶恐之中,宁姐姐似乎也遗忘了我的生辰,毕竟一别八年了,她不记得,我并不能怪她。
幸而今年毕竟还是收到了礼物,陛下带我推开封锁的兰若堂,见到一树久违的梨花,纵然触到记忆的残片,我也该满足了。虽然他无心讨好之举,我还是感动的。
何况踏进宫门,生辰时日便该遗忘,或将难以挨过那些漫长年月,面对镜中朱颜老去,不如选择忘却年华。
我正顾影自怜时,悠长二胡的音色破空而出,华美哀戚,二胡乐人也在与我一般哀叹浮华人世吗?春江花月夜,人月两团圆,花香满园亭。而宫廷锦绣浮华之下,几人可得团圆,二胡凄艳的乐声,更为这曲子倾注绝望,无端触动更多的感伤。
我只当寿宁事先刻意安排与我合奏的乐人,为了给在座之人意外,连我都不曾透露分毫。自然地弹拨琴弦,兀自随着乐谱缠绵而奏。
既然寿宁为主角,当然琵琶为主,二胡为辅。可那二胡乐人并不跟随我的节拍,刻意拖长或加快节奏,仿佛在炫耀技巧。我练得多年琵琶,自然不甘心轻易落于人后,更不会输给与我较劲的二胡。
终于我手指滑下最后一个音节,曲终收拨当心画。
安静的月夜很快被诸多赞誉之声击碎,寿宁长公主并不在意,放下琵琶,第一件事却是在嗔怪,娇声道:“五哥!”
“五哥二胡与你合奏,你不喜欢吗?”景王清朗的声音传来,我隔着帷幕看不清他的模样,亦是不敢大胆掀起帷幕,但心中多有怨愤,他哪里是在帮妹妹,他害得我险些弹错乐音,寿宁必然也会遭殃,幸而有惊无险。
然而寿宁非我,她并不知方才景王刻意刁难之处,只当五哥的二胡是好心待她,虽在嗔怪哥哥来得迟,却全无怨恨之情。二人谈话间,阿洛偷偷扯我的裙裾,示意我退出。
我一边将琵琶还与阿洛,一边无心地听着那些并非说与我听的激赏之语。寿宁应对得宜,并不令人觉察到她的心虚。我不由浅笑,大抵宫内长大的孩子对于说谎总有些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