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聊到忘怀处,加之敬仁太妃今天兴奋太过,顾不得失仪,声音倏然提高,就连隔开五六个座次的我,也听得清楚:“特意从宫外请来的戏班换换口味,虽言姿容妖冶,但唱腔拿捏得并不太好,基本功夫欠佳。”太妃才赏赐过台上的伶人们,此刻却又挑出毛病。
吴王妃替太妃打扇,笑道:“并不是人人都有太妃的好耳福,我也是沾了太妃的光,才能常听到些好折子,不过都把耳朵养刁了,如今稍微次些的,我都觉得难以入耳,这不我家那老头子都嫌我挑剔,听戏都不肯叫上我了。”
太妃见吴王妃一脸愁苦之色,忍不住笑了,对此很是受用,明贞夫人起身到太妃身侧,对吴王妃道:“王妃可不该来太妃面前诉苦,长安谁不晓得,吴王夫妇鹣鲽情深,方才那些唬人的话,臣妾才不敢信。”
吴王妃并不反驳,恬然一笑,明贞夫人接过吴王妃递来的团纹流苏扇,继续轻轻摇扇,并对太妃道:“说起好嗓子,何须宫外去寻,除却云韶院,宫内更有行家,太妃莫不是忘了。”
不待太妃开口,吴王妃感兴趣地插话道:“我却不信了,要说宫内娘娘们听戏是行家,开口唱戏没个几年工夫是上不得台面。”
太妃道:“你进门才两年多,无怪乎不知,宫内好嗓子多得是。”
明贞夫人流苏扇子点了点远处的颐嫔,继续道:“颐嫔唱的那段游园,当真叫人惊艳,不过可惜她许久不唱了。”
颐嫔的好歌喉我亦曾闻知一二。颐嫔当年以一曲菱歌获宠,在陆昭容提携下,好歹风光两三年。一年多前,正是新入选的秀女入宫时节,新人笑旧人悲,乃是常理,她盛宠渐衰,加之陆昭容有意培植亲妹子,故而彤史册子上一月多都难得见她姓名。
如今的颐嫔许久不唱了,大抵是因为陛下不听了。
纷乱目光骤然集中在陆昭容下首的颐嫔身上,颐嫔正在逗弄长乐公主,浑然不觉周围奇怪,倒是陆昭容警惕地扫视一圈,那些目光又骤然隐去了。
明贞夫人刻意挑起话题,难道是要给颐嫔一个起死回生的机会?然而连陆昭容都不信明贞夫人的好心,何况乎众人。
“还有个人恐怕秋颜你也没听过,”太妃话有深意,她显然不是为了颐嫔才挑起话题,“子心的嗓音更是不输于名伶的。”
众人尚在猜测子心是谁,一直在帷幕后与宫女们调笑的闵修仪忽然起身至太妃身侧,行过万福后,笑道:“娘娘不用抬举子心了,子心许久不唱了,嗓子也懒了。”
敬仁太妃并不十分相信,但闵修仪目色坚韧,太妃难以强求了,只可惜了这个机会要给颐嫔占去。方才正与皇后细谈的陛下此刻放下酒盏,闲闲道:“寿宁的及笄礼难得,你就顺遂太妃的意思唱一段吧。”
闵修仪的笑容凝滞,换上一幅我从未见过的冰冷讽刺神情,再拜,泠泠道:“该忘记的臣妾都忘了,那些唱词什么也不记得了。”
两人眼神对峙,寒意抵过殿内浮冰,忽而皇后柔声道:“闵修仪身子不好,许是被风吹着了,才胡言乱语,陛下就让她退下。”
皇后及时地给了个台阶,陛下遂挥了挥衣袖示意闵修仪退下,同时皇后告诫的眼神盯住闵修仪,闵修仪眼中的凌厉才骤然消去,重新恢复往日的柔和,她躬身一拜,便有侍女搀扶她退下,好似她真得了风寒。
难以想象平日对宫女且笑脸相迎的闵修仪,对陛下却冷言冷语,而皇后似乎并不那样简单,她对于后宫有种异乎寻常的影响力。
命妇们面面相觑,有几人已无礼地窃窃私语起来,明贞夫人道:“听不得闵修仪的,听颐嫔的也是一样的,颐嫔以为呢?”
颐嫔眼中波光流转,如烛光照亮的金器,抑制不住的兴奋,恨不得立即上前答应。却又犹豫地瞧了陆昭容一眼,陆昭容抱着女儿并不看她,稍后才微微点头。颐嫔媚眼如丝地遥望一眼陛下,心中所想一望即知,而陛下平静地颔首,算是应下明贞夫人的提议。
颐嫔才高兴地谢恩退下,我惦记着时间,也该退回兰若堂准备相关事宜,遂与沐安说了自己头痛,正要偷偷离开。
太妃与妃嫔们仿佛又聊起什么,我无暇注意。而诰命夫人们忙着擦拭额头上滚下的汗珠,无人注意我。可怜我就快靠近门口,殊不料却被熹嫔抓住,拉到太妃面前。
“臣妾心里倒有个新鲜的主意,”我挣脱不开熹嫔,而裙裾恰巧也被她踩着,毫无转圜余地,“薛选侍擅长丹青,听闻苏美人的画技也好,不如就以颐嫔唱的那折游园为题,让她二人各画一幅,再由陛下品评,可好?”
众人目光吸引过来,我才要出口推辞一句,却听得陛下替我应承下此事,他仿佛极有兴致,而太妃也是一脸兴味盎然。我根本没有推脱余地,只好摆弄衣衫上的流苏,暗求快些结束,以免寿宁的伎俩被揭穿。
心中更担忧,熹嫔将我推与风口浪尖上,是害我还是帮我?
而那边薛墨脂虽并未拒绝,却也不是方才颐嫔那般的一脸喜色。内侍宫女立即奔走张罗画具,挨着陆昭容的薛墨脂才回过神,用袖子掩住自己的手,跪地求道:“臣妾的手伤了,这些日子并不能作画了。”
她的话仿佛并不能令人信服,偶有窃窃私语之声,却俱被陆昭容的目光压制下去,当然也有人快人快语并不在乎陆昭容的势力。
“这么巧?要不替你召个侍医来瞧瞧?”
说话者正是上官婕妤,她与明贞夫人同年入宫,正是历经钱氏之乱后,功臣们将女儿送入后宫。可惜除却明贞夫人,另外几位都不过空挂着个头衔,譬如正在一旁偷偷扯着上官婕妤坐下的成贵嫔。
许久不见,上官婕妤丝毫不变,即使今日是重要宴会,她仍然我心我素地穿着素色。她身着杏子黄银线勾花留仙裙,发上戴着一对玉燕钗,并着若干玛瑙细簪,装束恬淡,恰好保持着并不得宠的高位妃子特有的矜持,柔雅衣饰风格与皇后确有几分相似,只是皇后波澜不惊如古井,而她仿佛则是隐在幽夜的萤火,并非柔弱可欺之人。
上官婕妤虽说比不得明贞夫人,但较之满殿莺莺燕燕,仍难以令人忽视其美貌,尤其是那双眼睛灵动,仿佛蕴含万千心思。相较之下,一侧的成贵嫔就要平庸许多,怯懦而又呆板,一眼便可被人洞察心中所想。
陆昭容显然不敢怠慢,将安睡的长乐公主交给奶娘,道:“薛氏的右手的确伤了,也都怪臣妾疏忽,耽搁宣召侍医。”
“昭容娘娘说是,那就是了,臣妾也常担心,娘娘揽着后宫恁多事情,指不定就忘记些什么,”上官婕妤将手放在成贵嫔手上,道,“成贵嫔殿里人手本来就不够,半个月前宫女又被调走了两个,也不见添上来,成贵嫔跟昭容娘娘催过这件事,不过娘娘忙,大抵也把这茬子忘了。”
上官婕妤借题发挥,陛下与皇后俱是将探寻的目光定在陆昭容身上,难得陆昭容还能保持镇定,依旧笑得端庄,对上官婕妤道:“哦,有这件事,婕妤莫急,定是出了点差错。”
陆昭容语气一变,缓缓用纨扇指着紫苏,道:“紫苏,这事儿本宫不是吩咐过你了,你怎么去办?”
又是一出推脱责任的好戏文,我看得生厌,上官婕妤懂得见好就收,赶忙打圆场道:“哎呀,今天这样的日子,昭容娘娘可不要动怒,都怪臣妾嘴太快。”她忽而用袖子掩住自己的嘴,朝陆昭容妩媚一笑,眼中满是嘲讽。
“如兮,不要得理不饶人了,”一直仿佛游离与宴会之外的皇后此刻忽然发话责备上官婕妤,“毕竟昭容照顾长乐公主也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