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耐不过寿宁软磨硬泡,我还是答应了她,本来还想不厌其烦地劝她几句,虽说蒙混过关,日后还须多练,方是正理。然而见她瞧着琵琶的厌恶样子,我还是咽下这句话,何必去惹她不快,倒显得我古板嗦了。
寿宁长公主的生辰极为凶险,只差一日便是中元节,那日鬼门关大开,民间传言,那日出生的孩子或要克死家人,或是自身命途坎坷。幸而她生于七月十六,不过却苦了宫人们,才忙完中元节的祖宗祭祀,又要为寿宁长公主的及笄之礼忙得人仰马翻,连我身边的采蓝都被尚宫局的司珍借去了,可见人手当真不够了。
我先前以为长公主为人有些冲动任性,并不仔细,做事恐怕会出纰漏,却都是我多余的担心了。她计划周全得很,甚至都悄悄派人送来一套云韶院伶人的服饰,这确实要比我身着宫女的衣服更为妥帖。
宴会设在永寿殿的畅音阁内,然而妃嫔间攀比的心思从宴会前就开始了。我倒觉得甚为无聊,互相打听衣饰,才好决定自己的服饰。
要就是明贞夫人与陆昭容二位,不少人买通她们手下的侍婢,仔仔细细地探来衣服款式眼色,生怕到时候不小心穿错衣服,惹得二位不满。
碧茹从柜中取出衣裙,在我眼前逐一展示,由我挑选。碧茹将衣服拿来时已经帮我省去麻烦,剔除了桃红色、紫色一系的裙裳,免得冲撞那二位。宁姐姐在旁一边帮我挑选衣服首饰,一边感叹道:“也不晓得琉璃、紫苏那些掌事宫女赚了多少昧心钱,可馨你真不晓得,竟还有人专门跑来我这儿打听你要穿的衣裳,我当时听完就快要笑出声了,我还不晓得你是多懒的人,哪里会将心思花在这些东西上。”
大抵是我如今颇为受宠,明里暗里不少人竟而都在探听我那日备下的着装,想必是无人愿意与我一较高下,刻意要避开我的风头了。宁姐姐说的确实分毫不差,我先前担心答应长公主的那件事情商务着落,哪还有心思选衣服。况且此类事情上我并无心得,只看得眼花缭乱,我笑道:“宁姐姐最知道我的脾气,所以我也晓得宁姐姐会来帮我,所以我才不用担心着装打扮。”
好不容易我拣出一套米色流彩云纹缎面裙在身上比划,沐摇摇头以为并不妥当。我自己再三审视也不禁摇头了,毕竟是宴会,色彩太过素净,近乎普通宫女。如今刻意敛容对我并无丝毫好处,反而显得有些做作。然而今日宴会之上定是争奇斗艳,服饰艳丽只怕庸俗难耐,何况殿内还有明贞夫人那般出众的美人,我再努力雕琢亦是无法与之争辉。
宁姐姐倒是给了我几分启发,她并不浓妆,避开红、紫二色,衣服更加不易出彩,她索性是一袭湘妃色绣折枝棠梨花月尾纱裙,却胜在大方得宜,自有优雅气质蔓延开来。
我最后挑出一套嫩黄色对襟羽纱百合裙,上至发髻,下至腰间环佩,全套选取玉质饰品。温润如玉,我偏好玉石,不过宁姐姐喜欢鎏金的饰品,没有赤金的耀眼,光泽趋向沉静,浑身泛着幽冷光泽。
我才打扮妥帖,与她站在穿衣镜前紧挨着对比,却不突兀奇怪。那对玉镯牵连着我们,宛如花开双生。她的手轻柔握住我的臂弯,我的下颚抵在她的肩上,此刻心中有温暖慢慢溢出,漫过那些一路走来令我疼痛不堪的沙石,暂时忘记我与她活得多么辛苦,至少这一刻我与她快乐满足。
我卸下疲惫,只得一刻轻松,外头便禀报陛下驾临,却不知他来做什么。
宁姐姐与我方才跪下行礼,陛下便伸手扶住我。然而他只对我伸出手来,暮色蔼蔼,屋内昏暗,他并不曾注意到落在屏风阴翳处的宁姐姐,我觉察到宁姐姐眼中闪过的恍惚,手悬在空中进退不得,犹豫地扶着陛下的手起身。
陛下探手轻轻扶正我鬓角的玉梨钗,微笑赞道:“难得见你精心打扮一回,还好朕先来你这儿,夏天天热,待会儿这妆就残了。”他语气亲昵,不顾尚有旁人,我悄悄瞥了眼一旁的宁姐姐,他才明白我的紧张。
“宁儿也在啊!”陛下不咸不淡地洗去那份尴尬,宁姐姐掩住适才的困窘,大方一笑道:“臣妾才来此约请苏妹妹一起去永寿殿,不过看妹妹还没整理妥当,只怕须得臣妾先行了。”她急于离开,不需三人共处,徒生窘迫罢了。
陛下却不理宁姐姐的意思,兀自道:“朕看她的妆容如此甚好,无须收拾了,既然来了,那便一起去吧。”陛下轻描淡写一句话,在我看来,却令宁姐姐愈加难堪。
两排宫娥提着牡丹灯笼在前引路,陛下在前,我与宁姐姐尾随在后,一路蝉鸣戚戚,心中无端生出烦躁。终于我紧握住宁姐姐的手,忐忑步入永寿殿。
满殿衣香鬓影,袅袅兰麝木香,一众宫妃齐刷刷跪地相迎,先前殿外听闻的笑语盈盈骤然沉寂,我与沐被那气势所震慑,且身份卑微,并不敢跟随而前,止步与门后阴影处。
忽然陛下停下步子,回头望我,我避开那眼神,然而他竟作势转身,我懂得他的眼神,那是要让我一起前行。刹那间,他期待的眼神令我恍惚便要迎上去。然而此刻凝视我的何止他一人,瞧见主位席上的陆昭容正悄悄抬首视我,眼中分明是了然,而另一侧明贞夫人荡漾的笑容妖媚诡谲,更令我心惊。我如何再敢逾越半步,若不慎跌入悬崖,则是万劫不复,此时风光难保都将成为日后毒药。
我终究轻轻摆手,谢绝了他的美意,而后干脆背过身去,凝视墙上悬着的绿幄红绸。
陛下入席,畅音阁上的戏子继续方才那幕戏,殿内热闹纷扰起来。我与沐熬过片刻,才在内侍引领之下,悄悄寻到位置坐下,我俩离得御座并不太远,这其中恐怕也有敬仁太妃照顾的意味。人逢喜事精神爽,太妃今日打扮虽与往日差别不大,面色容光焕发,对比她侧首的明贞夫人,竟也没有那样老态。
鎏金树形十二向烛台,插满婴儿臂膀一般粗细的花烛,将正殿照亮恍如白昼,众人喜怒看得甚是清楚。我不料到皇后竟然也会出席今日的宴席,可见敬仁太妃的面子甚大。更令人意外的是,皇后怀中还带着五六岁的男孩,明黄锦袍正中绣着四爪团龙纹案,那正是宫中唯一的皇子。我第一次见到大皇子,不免偷偷打量起来。
据传这位皇子天生跛足,皇后正是因诞下他而饱受刺激,以为自身罪孽太重,故而诚心向佛。那孩子眉眼更像皇后,他正一心啃着手中的那只桃子,不顾黏腻的汁水顺着手指滑落,沾污袖口的云纹织锦。身为母亲的皇后却并不在意这孩子,也不帮他擦拭,只自顾自目光飘渺的望着远处绛紫色的天际。
注意骤然被女婴的哭声吸引过去,原来不只皇后,陆昭容也带来了皇五女长乐公主,然而长乐公主似乎哭闹不止,陆昭容神色厉然地训斥奶娘,而后亲自接过绉纱裹着的婴孩,柔声安抚怀中的孩子。
母亲关怀孩子的心思自古一脉相承。新城公主大病初愈,熹嫔思虑再三还是没带女儿过来,在那边小口啜茶与成贵嫔说话。
先前参与过几次类似宴会,然而此次席间仅仅多了几个孩子,竟让人觉得多出很多生气。那边敬仁太妃正在逗弄和妃那对双胞胎女儿,当真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其中一个正在换牙,掉了门牙,笑起来愈加可爱。
一身锦缎华服的寿宁,不耐烦地牵扯繁琐的袖袂,兴高采烈地将一颗茶果子塞到洛宁口中,看她的神情仿佛毫不顾虑琵琶一事,反观我,却过分紧张,连沐安与我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
“那儿怎么空着个位置?”我遥遥指着寿宁边上的空位,沐安刚要回答,我身旁却响起另一个疏冷的声音:“那是景王的位子,他大概正被哪个女人缠着,才迟到了。”
我并不关注话中之意,只侧首去瞧那说话的女子。
清冷如昔的谢荻,说话不留分寸的谢荻,一切安好的谢荻。
她与我笑着,沐安也怜悯她一般回以温婉的笑容。谢荻轻轻道:“很抱歉那时连累你,我亦是后来才知道。”我来不及回神,她已不再与我多言,起身退到更隐蔽的角落,与闵昭容谈笑去了,仿佛从未与我照面一般。
戏又唱了一折,景王依旧缺席,忆起景王风流的传言,暗自替寿宁叹息,难不成自家妹子的及笄礼还比不得漂亮女子来得重要。
景王,传闻中亦是位鬼魅般妖娆的公子,朝堂之上是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却又是长安城有名的风流浪子,府内姬妾无数,早已行过冠礼,却偏偏不娶正妃。陛下几次指婚,都被他坚定谢绝,敬仁太妃为此都要跟他呕得吐血。
然而正是因着婚事拖延,景王也是帝都小姐闺房中谈论最多的话题之一。纵然景王背负薄情之名,宫女们偏偏对这位殿下,仍是心怀绮思,想尽办法调到永寿殿,企望获得景王垂怜。真不知俊俏到了何种地步,将一群女子觅得神魂颠倒。
台上才唱完玉簪记的那出琴挑,寿宁长公主便悄然退席,换装准备之后的重头戏。敬仁太妃又牵住她低声叮嘱几句,寿宁含糊应下,目光却望我那儿飘来,朝我挤挤眼睛,提醒我勿忘时辰,我微笑让她放心。
敬仁太妃非常看中爱女此次的及笄之礼,凡事务必尽善尽美。虽说是成年及笄,但更深之意,则是向世家大族散出公主待嫁的消息。故而太妃另外邀请数位王妃与一品诰命夫人列席,那些贵妇皆是按品大妆,行动颇为拘谨。再言殿内虽放置许多冰块消暑,还是闷热难挡,礼服厚重,诰命夫人严整的妆容被汗水冲刷地斑驳,烛火照亮下愈加明晰,却还要强颜欢笑,可谓苦不堪言。
唯有吴王妃一身淡茶色常服,才三十出头的俏丽妇人,虽打扮素雅,但难掩眼神中流动的妩媚,正与太妃言笑晏晏。吴王眼下乃是皇族中辈分最高的长者,先帝胞兄,陛下伯父,皇族宗正。
然行事低调,并不曾听闻其在朝堂之上大有作为,倒是吴王雅好昆曲,造诣甚高,此事长安皆知,哪家戏班的伶人若是被吴王夸赞一句,明日定是身价倍增。如今的吴王妃并非原配,只是续弦,夫妇二人当初亦是因戏结缘,俱沉湎其中。敬仁太妃年纪见长,对此亦是大为着迷,时常宣召吴王妃陪伴听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