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对方是药女,我先是一惊,但转而便接受了沈司药的安排,毕竟我是临时安排的药女,连次一级的女史都比我药理丰富,不安排典药,而是药女指导我并不过分。
裴裳大抵三十岁光景,这年龄并不算太老,尚能涂脂抹粉略略打扮。可她偏老穿着一身杏色绵衣,不出意外绵衣上总会沾染三两点深褐色药渍,发髻梳得松散,总是有几缕乱发飘落。见到邋遢的裴裳,不禁添上几分对她的蔑视之心,而对司药更有微辞。
然而我以貌取人了。隔日她正教我识药,领事典药匆忙赶来,不由分说将裴裳拉走,半个时辰才回来,询问何事,裴裳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她不知怎么治,喊我去帮忙而已。”
领事典药不会诊治的病症?换言之,裴裳的医术在领事典药之上。为何她却甘心屈居药女之位?此等怪事却连人缘极好、消息灵通的乔希都不清楚缘由,猜想大概真有淡薄名利,潜心钻研医术的人。
一如裴裳随性的装扮,她同样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有求必应,从不自矜医术高超而轻视她人。教我识药时,不断地被人唤去帮忙,仿佛少她这么个药女,内药局就无法运转一般,她也不恼,忙得乐在其中。
我待在内药局的日子里,期间沐安也来探望过我一次,赠与我些许财物傍身,都被我婉拒,我从宫女口中听闻她在新册封的秀女中算是一枝独秀,当初唯有她与陆凝雪二人晋封才人,而姿容艳丽的她格外蒙皇上青眼相看,半月前从正六品才人晋封为从五品美人。她上下需要打点的人物众多,想必比闲居的我更用得到钱。
我与新宠宁美人交好的消息顿时在内药局传开,不少对我不利的流言倏然消失。先前沈司药选择毫无药学根基的我做药女,招致内药局等待晋升为药女的女史们颇多非议,如今,妒忌之人全都识相闭嘴,免得我担心人言可畏。
五月月初的下午,裴裳再次临时被人喊去帮忙,只匆匆扔给我一匾麦门冬,让我仔细摘去里头的心子,她便立即跟人离开了。
屋里光线昏暗,我搬出一张竹凳,坐在屋外樱花树下慢慢地完成这项繁杂的事情。专注到甚至都不觉察悄然而至的来人,他清清嗓子,我才仰起酸痛的脖子,看清来人,却惊讶得说不出话,竟是那日问平安脉的侍医大人。
“你气色不错,看来恢复得很好,”他一身泼墨流水云纹白色绉纱袍,掀起下摆,就近坐在青石上,他止住放下竹匾要行礼的我,道,“你还在喝药调理吗?”
“司药说好得差不多,三天前就停了药,”我继续手头的工作,道,“大人怎么有空来内药局了?”太医院虽然经常出入内廷,但内药局地位卑微,除非严重的疫病,太医院侍医多半不肯踏足。
“我给姑姑送些药材来,顺便来看看你。”他对我展现笑容,恍惚间,五月蔷薇的美好似乎都不及他唇间荡漾温柔浅笑,“见你恢复,我就放心了。”
我低头整理药草,道:“多谢大人关怀,锦年现在万事安好,内药局很好,沈司药对我也很好……”
沈未病微笑,仿佛最污浊的欲望也必然会融化在他的眼眸里,面颊上的酒窝隐约浮现,他挽起袖子,动手帮我一起摘除麦门冬心子,道:“我还担心你受不了事物繁冗的内药局,姑姑告诉我你还懂得些药理,我才稍微放心。”
他唤“姑姑”时,我稍一愣神,才反应过来。先前才打听出,沈司药出身医药世家,祖辈起便入太医院侍奉天家,父亲更是做到太医院院判这么高的官职,司药兄弟三人俱入太医院,更是医家奇闻,而今太医院最年轻的侍医就是她的侄儿沈未病。
阳光穿过层叠树叶漏入,如碎金洒满一地,风声揉碎久违的静谧,却也柔美动听。我顺手拂过飘乱的垂发,恍然想起要紧事情,于是放下竹匾,道:“大人且等一下。”
那日沈司药在我面前点出沈未病为我用药的事,便是提醒我她受沈未病之托而来,今天我恰好当面致谢。
询问乔希后,我才知道沈未病定期前来内药局的缘由。内药局并无专门供药部门,所有药均是太医院淘汰的下等药材。下等药材药效甚微,沈司药一边在内药局里遍种药材,一边让沈未病从沈家的私药房送来鹿茸、人参等贵重药材。宫内的人也更加敬重沈司药的为人。
沈司药同意沈未病教授我药理的提议,又将我唤去训话,不外乎机会难得,需要珍惜之类的意思,但她说话时带着暧昧笑容,却令我不安了。
沈未病每隔一段日子代表太医院前来内药局,查看些疑难杂症,顺便替我解疑。我总觉得自己是个愚笨的学生,隔了三五天便积压许多问题。幸而他耐性极好,遇到书中晦涩的语句,他都能解释得浅显易懂。
但他对我愈好,我更觉得欠他多得无法偿还。此外人言难防,宫女中有见过我与他在树下面对而坐的情形,多是以为我俩有暧昧之举。
沈未病在内药局人缘颇好,暗恋他的宫女不在少数。传言大都指我勾引他,多含龌龊字眼,故而一时间内药局传言甚嚣尘上。幸而裴裳要紧时刻,还是出面替我解围,但我心念长此以往并非好事,我并无谓声名,只恐连累他。
可每次见面之后,话又难以启齿,毕竟我是女子。终于有一天,他离开时,我纠缠的手指几乎要将素绢纨扇上的白流苏扯碎,才下定决心道:“大人以后不用再来这儿替我讲学了。”
沈未病放下手里的酸枝木书匣,那对琉璃眼眸直视我,问道:“姑娘何出此言?是我教的不好吗?”
我摇摇头,却又侧脸,躲过他探询的眼光,生怕心中的浊念被人看穿,轻轻道:“大人无故对我这么好,内药局里有些传言,我并没什么,只是不想大人清誉受损。”
沈未病了然于心的神色,想必他也曾听闻那些传言,他无所谓的笑道:“传言终归只是传言,怎么能当真呢?”
他的推脱未免太过无力,我劝道:“众口铄金,其毁销骨。”
然而他似乎觉得我的话更为可笑,重新拿起书匣,七月扎眼的阳光洒落他身上,他温柔的回答,却变得铿然有力,道:“人之在世,无愧天地父母即可,我心昭昭,他人之言,于我何损之有?你越在意,传言越是甚嚣尘上。”
我细细咀嚼沈未病说与我的话,直至晚间乔希来找我打发时光,见我心不在焉地削着水梨,乔希一下就猜到我是为了四处散播的流言犯愁。
乔希悠闲地啃着我替她削好的水梨道:“你啊,司药都不说话,你担心什么!杞人忧天。”
“若是事情真的闹大逼得司药发话,那我多半是要被赶去掖庭了。”
“司药是心思缜密之人,当初既答应了沈大人的请求,就已考虑到这些,”乔希脸上骤然浮现与司药一样神秘莫测的笑容,附耳道,“你知道吗,沈大人至今未娶呢!”
“沈大人应当已过弱冠之年,怎么会?”
“之前沈大人迎娶过一位正室夫人,是他青梅竹马的两姨表妹,可惜那位夫人命薄,嫁过来一年便去世了,沈大人思念亡妻,迟迟不肯续弦。”乔希对于此类消息倒是灵通的很。
“沈大人还真是痴情的人啊!”
“毕竟沈家子息单薄,沈大人总不能一直不娶,沈家上下与司药都为这事着急。虽说是续弦夫人,但也不是没有姑娘不肯嫁他。帝都未婚的公子中,除却陛下胞弟,那位迟迟不肯册立正妃的景王,就数沈大人最为抢手了,”乔希摊摊双手,道,“只是每次他总找出借口推脱,都不知有多少好人家的姑娘被回绝了。就说去年上官婕妤的四妹,上官家的女儿啊,嫁妆都不知会排满几条街,那总该无可挑剔了,但沈大人回绝了,硬说沈氏有高攀上官氏之嫌。如今外头都传言沈大人有断袖之癖。”
上官氏接连三朝掌控户部,与江淮的商家多有关联,家底殷实,沈氏门第与其相较的确稍显低微,但以此为借口拒绝婚约,不免挑剔。至于断袖之癖,沈未病有如此奇怪的嗜好吗?下次倒可以好好试探下。
“那都是他的家事,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敏感地反诘道。毕竟名义上内廷所有女子的夫君都是陛下,不容除陛下外的男子染指,否则就是灭族大罪。不论我与沈未病有无瓜葛,我背负的宫女身份,都是我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乔希错愕道:“你入宫时嬷嬷没提过吗?未被临幸的宫女可由皇后做主,赐婚臣下。”
我恍然想起似乎有这么条规矩,然而那条规矩甚为苛刻:“必须下嫁为其正室,不可为妾,以示天家妇之贵……”
“这次教你的事是沈大人主动提出的,已很反常了,先前他对内药局的药女从来都疏远得很,”乔希挨近我的耳朵,道,“所以那天司药才跟你说,要好好把握机会的,能去宫外总比困在宫里好……”
几日后,我面对沈未病背诵药物时,却收不住纷飞思绪,仿佛有个小人在我耳边重复乔希的话,芳心缭乱,黄岑被我说成黄连。沈未病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的失神,只嘱咐我认真些罢了。
流言重复流传,传话的人也深感无趣,宫内从来不缺新闻,我的是非很快被埋入故纸堆中。
少了流言骚扰,心境大好,闲来无事,我重新摆出画具,无奈颜色残缺。虽然最高明的画师从不在意颜色多寡,但我素来偏爱色彩艳丽的画卷,黑白二色如同内药局的生活一样单调无聊,故而当裴裳去画院替宫女诊脉时,我第一次主动要求跟去,希望求来些颜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