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要好的姊妹?”轻忽一笑,我重复她的话语,将一个“好”字咬得极重。
“既然是好姐妹,就该同心协力,守望相助。”萧元尚搁下食盒,从中端出一只玉盏,又用金匙搅了搅,舀过一匙送到我的唇边,“上次,听你说想吃冰糖松苓,方才特地让御膳房蒸的,你来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冰糖蒸松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我与他身陷囹圄,是萧昭文的阶下囚。
并不张口品尝,我的神色淡漠,“你居然还记得。”
眼眸清澈,好似真情流露,萧元尚叹道,“那些幽居乾明宫的时日,朕一生都难以忘怀,朕记得你的痛,朕记得你的好…虽困苦,可心中很甜,很幸福!”
他的话语恳切,该选择相信,还是不信?
再三思虑之后,我依然决定不信,从他手中夺过玉盏,径直搁在几案上,“可馨疲倦困乏,想休息了,恭送皇上与吉妃娘娘。”
见我下了逐客令,纳吉雅兰不好再留,遂如藤蔓般缠上萧元尚,欲一齐离去。
谁知萧元尚并不领情,拨开她缠人的双臂,正色道,“你先走,朕还想陪陪可馨。”
“是,臣妾告退!”纳吉雅兰福身行礼,临走还不忘冷冷瞪我一眼。
我回宫了,自然与她避不开,我不是兴风作浪之人,不想与她有瓜葛,结仇怨…可是很可惜啊,她却不这样认为……
秋华宫,素来是冷冷清清的,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一定是这样……
昨日,景熙与薛宝宜进宫探视,并将碧环送进宫来,说多一个人伺候,也会热闹一点。
我问起绿钏的事,姐夫说她被那乌特掳回西州了;我又问到峥儿,姐夫的辞令闪烁,欲言又止。
峥儿不是他亲生的,他当然不会挂念在心。
早先时候,我是想将峥儿接入宫教养的…可现在,自顾不暇,也没有再照顾他的心思了。
凳子还未坐热,他们就要离去,说是还要给太上皇请安。
自皇太后饮鸩服毒之后,宫中的老人儿也就剩太上皇与贵太妃了。
关在秋华宫静养,很无趣的。
瞧出我的不自在,秋霜询问,“需不需要奴婢去曹典琮那里,取几样玩器,让您打发时间。”
“好吧。”我点头答道,“与你同去。”
秋霜引路,直去珍玩阁,真的很凑巧,萧太妃也在。
她一见我,就拽住我的衣袖不放,“小四儿,为何不去探望娘亲,娘亲给你剥了好多栗子,把手指头都剥出血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几乎每次相见,她都会将我当成夭折的小女儿。
实在不忍心伤害她,我笑叹,“等小四儿有时间,一定会去探望娘亲的。”
“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自语,随手从案上拿起一只黄金打造的九连环,“从前,你父皇最喜欢玩这个,他教过你一次,你就学会了…你解给娘亲看看,好么?”
九连环,很熟悉的小玩意。
记得儿时在越州,也经常玩,还会与姐姐比赛,每次都是我赢。
从萧太妃手中接过九连环,我细细观察一番,又将环扣一丝丝的理顺…不一会儿工夫,便将难题顺利解开。
“?主子的手好巧呢!”立在一旁的曹典琮惊叹,“就算哀帝在世时,也没有解得如此之快。”
“仅是凑巧而已。”我温温言笑。
“怎么说是凑巧呢?”揽过我的肩头,萧太妃重重一抱,“有其父,必有其女…晔郎是最最聪慧的皇上,本宫的小四儿也是最最聪慧的公主……”
不等萧太妃说完,只听冷冷的嘲讽声入耳,“晔郎?今夕何夕,又将那等亡国之君拿出来说事儿,他若是最最聪慧的,也不会落到引剑自裁的下场,更不会将万里山河拱手让与他人!”
一听是贵太妃的声音,萧太妃顿时发起狂来,猛地将我推开,旋即冲到其面前,指着她的鼻子狠狠咒骂,“宋文佩,你不是好人,就是你害死晔郎的!”“萧依依,别在这儿装疯卖傻了!”贵太妃也不示弱,针尖对麦芒,“你是姓萧的,却一直帮衬外人,众所周知,晔郎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他爱的人是苏芩雪,不是你!”
“你撒谎,你胡说!”退后两步,萧太妃再次拽住我,“我有女儿,她是小四儿…你就可怜了,就算皇帝哥哥一直宠你爱你,你也没儿子送终,可怜啊,真可怜!”
“谁说本宫没儿子?”贵太妃脱口一句。
我一怔,忙将目光投向她。
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忙又改口,“皇上尊称本宫一声贵太妃,他就是本宫的子嗣。”
“皇上?”萧太妃冷哼一声,“他是贱种,是野种,被贱女人迷得糊里糊涂,总有一天会败的!”
皇上被贱女人迷得糊里糊涂!萧太妃一定不是疯的,一句话说到我的心坎上了。
正欲拍手鼓掌,为萧太妃叫好,只见徐公公来了,我也只好作罢!
“老奴给贵太妃请安,给?主子请安。”徐公公恭敬行礼。
“有为!”贵太妃幽幽而叹,“今时不同往日了,这天下不再是覃晔的天下,你要管住萧依依的嘴,别让她胡说混吣,若是惹恼了皇上,就算是太上皇也帮不了她,救不了她!”
“贵太妃有心了!”徐公公轻声一句,“其实两位娘娘都是重情重义之人,先皇在九泉之下,必定会万分欣慰。”
“希望他能欣慰。”贵太妃晦涩一笑,眼角似有泪痕……
原本是取些玩器打发时间的,谁知竟遇上这等恼人之事,我不好说什么,也不好再留下,转身就走。
“主子,就走么?”秋霜追上一步。
轻声吩咐她,“你去找曹典琮取玩器,我先回了。”
出了珍玩阁,顺依池畔小径前行,不知不觉又行至观澜亭。
不知是巧合,还是宿命,每次来到观澜亭,总会遇到意想不到之人――第一次是萧元尚与萧昭文兄弟;第二次是轻薄狂徒玄冥子;那么,这第三次呢?
立在亭前观望,我在傻傻猜想…会遇上怎样的人物,又展开一段怎样的故事……
“宁失数子,不失一先…你封此处,那贫僧只有舍弃残子,抢占要点了!”
忽闻人语,我翘首张望,只见亭畔山石下,蹲着一位年长者,正手持树枝在湿润的泥地上划画着什么。
走近一瞧,原来他在泥地上画出天元与诸星,以树枝点画为棋,自言自语,自娱自乐。
很少见得如此对弈之人,我询问一句,“老先生,为何不用棋盘棋子?”
缓缓直起身子,他拈了拈自己的白须,呵呵笑叹,“昔者,尧、舜造围棋以教其子,夫棋之制也,有天地方圆之像,有阴阳动静之理,有星辰分布之序,有风雷变化之机,有春秋生杀之权,有山河表里之势…既是如此高深莫测的玄机,岂能被一方天元所禁锢?”
此番话语颇有道理,我凝了眼眸细细打量,只见老者一袭洒脱的粗布海青,披散的霜白华发垂至双肩,足踏草鞋,似僧者,却又不是,俨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请问您是……”
双手合十,老者答曰,“吾乃带发修行的僧人,法号信玄。”
“原来是信玄大师。”我俯身,恭敬行礼。
“听你的口音,似乎是江南人士。”信玄大师追问一句,“你可是去岁入宫的秀女?”
“我祖籍越州,迁往京中已有十数载。”
“越州?”老者微愣,喃喃自叹,“越州是个好地方,余姚江清,秘色瓷贵……”
越州是个好地方,余姚江清,秘色瓷贵……
听闻信玄大师的话语,我的心神不禁一凛。
秘色瓷贵,是父亲最最宝贵的秘色,只可惜啊!
见我恍然若失,信玄大师温颜笑问,“姑娘,你是哪处宫房的主子?”
向来是落魄之人,实在不愿说出是秋华宫的?嫔,随口编撰身份,“奴婢是内坊的官匠。”
“原来不是秀女。”打量过我的衣饰服色之后,信玄轻叹一声,“贫僧还从未见过如此清丽的女官匠呢!”
略略垂首,躲避他探究的目光,我应答,“大师谬赞,可馨不敢当。”
“敢问姑娘一声,你的手艺是……”
“是,是制坯烧瓷!”我脱口一句。
“既是越州人士,又是制坯烧瓷的,难道是…是秘色?”
“不是秘色!”惧怕身世之谜被人知晓,我忙改口,“是雨过天青。”
“雨过天青是龙泉青瓷。”老者微微一笑,“可巧了,贫僧有一青瓷法钵,被碰缺了一个小口,不知能不能修补?”
“当然可以,就是工序流程极为繁琐,修补之后,必须回窑重烧,需等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大功告成。”
“那就劳烦你了!”老者含笑转身就走,不忘遗下一句,“明日午时,内坊窑厂,贫僧在那儿等你……”
雨过天青是极难修补的,原以为信玄大师会知难而退,谁知他竟定好时辰,不让人推却。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我淡淡一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自己寻点事做,苦中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