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秋华宫,已是上灯时分。
“主子,您去哪里了,让奴婢好担心啊!”秋霜不放心的追问。“怎么了,难道还怕我迷路不成?”微微一笑,接着道,“仅是去莲池畔转悠了一下,还遇上了一位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秋霜好奇道,“到底是何许人也?”
“是一位僧侣打扮的老者,颇有仙家之风,法号唤作信玄。”
“信玄法师?”秋霜略显惊愕。
瞧出她的惊讶,我随口问道,“怎么,是你认识的么?”
“不,不。”秋霜应答,“奴婢只是凡人一个,岂能遇上仙家!”遂撩起珠帘,扶我在榻上就坐。
“二小姐,方才皇上来过。”碧环端来几碟瓜果蜜饯,“这些都是他亲自送来的。”
瞥眼看了看,是蜜瓜、红枣、青梅之类,我缓声轻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皇上在这儿坐了半个时辰,也不见您回来。”碧环如实回答,“他说,晚一点还会过来的。”
萧元尚的真面目,我已一清二楚,不愿搭理,更不愿招惹,旋即吩咐两位侍女,“待会儿,他若再来,你们就说我睡下了。”
话音未落,玉珠帘外,有熟悉的男声响起,“可馨,你能不能不躲着朕……”
此次回宫,我已清心寡欲,宁愿自己孤独寂寞,也不愿再理会他…可他不这样想,每日总要来探视三两次,着实惹人烦厌。
徐徐起身,站在脚踏上,毕恭毕敬行礼,“可馨给皇上请安!”
一把擒住我的手,他深深凝望,“说过很多次了,你有身孕,无需多礼。”
从他温热的掌心抽出冰冷的指尖,我缓声言笑,“多谢皇上关怀,可馨受之有愧!”
“你又在闹什么?”挑了挑眉头,萧元尚托起我纤弱的容颜,迫使我正视。
话儿终究是要讲明的,我不假思索一句,“亏你还是阅人无数的帝王,难道就不知平常女子的心思吗…你的所作所为让我感到绝望,无论你来不来探视,我的心都不在你的身上……”
听闻此语,萧元尚的眸色瞬时黯淡,厉声追问,“你说你的心不在朕的身上,那朕必须问你,你的心到底在谁的身上?”
没有必要再四目凝视了,我侧了侧脸,将凉意十足的眸光投向窗外,“可馨只有一颗心,已经交给那个人了,可惜他变了,消失了,再也寻不见了。”
“不,不会这样的。”
哀然一笑,我答道,“就是这样,这是千真万确的!”
“可馨,朕与你是夫妇啊!”萧元尚的眸光清冷,语声却灼热,“一日是夫妇,你就是朕的血肉与灵魂…朕不能忘怀,在最最落魄的时候,是你不离不弃,是你陪伴左右…前些日子,是朕犯了错,朕答应你,会补偿你的,一定会补偿的!”说着,便想吻下。
“不必了。”倔强地躲开他,我恍惚笑了笑,“这样动听的话语,你对纳吉雅兰也说过吧,可馨的确是笨,也的确是蠢…笨过一次、蠢过一次之后,是不会再上当,再受伤的。”
“好,就算你对朕死心,也不能让腹中的孩儿没有父亲啊!”一直就不想放手,萧元尚继续纠缠,“请你相信朕,朕会是一位好父亲的!”
父亲!多么神圣的称谓啊,可他不配,不配!
四个多月的身子不算臃肿,隔着衣裙,我抚摸腹中孩儿,“别痴心妄想了,这不是你的孩子!”
说出此等无情的话语时,我的心在滴血……
萧元尚愣了愣,似乎没有听清,追问一句,“什么?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也就是你心里想的,你认定我不忠不贞,还在我的药中添加怀香子与天花粉…这孩子不是你的,你不配!”
这一次,他终于听清楚了,艰难地牵出一抹笑意,“伊可馨,朕明白了,终究明白你是怎样的女人了……”
真的,觉得自己变坚强了,可以极为平淡的说出那番无情的话语,好让他彻底死心,也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待萧元尚走后,秋霜迎上前来,焦急埋怨,“主子,您不该对皇上……”
“别再劝慰了。”静静看她,涩涩苦笑,“你不是我,不懂我的心…一次又一次的,他伤害我,将我伤得体无完肤,我累了、乏了,不愿与他再做纠缠…他爱承光郡主也好,他爱纳吉雅兰也罢,全都与己无关!”
“可是,有些话语只要说出口,就不能挽回啊!”
“我就是要把话说死,再没有挽回的必要!”说完,挪动身子,来到妆台前,掀开玲珑玉盒,蘸了胭脂香粉,不住往颊上涂抹。
我是坚强的,可控制不了宣泄而出的泪水…胭脂香粉是最好的选择,其细腻温润,可以掩住满脸的泪痕……
翌日,午时。
仿佛没事人一般,我如约出现在内坊窑厂。
信玄大师到得很早,将一只边沿破损的法钵搁在官匠的石台上,“请姑娘看一看,还能修补吗?”
那只真是雨过天青,钵底是千叶莲瓣的造型,我略略看了几眼,就断定不是凡物,又将法钵托在掌心,细细品赏,“釉色青碧,光泽柔和,晶莹滋润,胜似翡翠…这是龙泉窑的贡品。”
“姑娘好眼力!”老者轻忽一笑,“不瞒你说,这是前朝孝宣皇后的遗物。”
“由此看来,孝宣皇后果真很喜欢千瓣莲华。”
信玄大师蹙了蹙眉,“何以见得呢?”
“只因见过秋华宫的莲华玉砖。”我直言不讳。
“莲华玉砖?”老者错愕,旋即喃喃笑叹,“不知她还会不会怪罪,十来年了,她也该转世为人了吧!”
听闻信玄大师提及前朝孝宣皇后之事,我顿时觉得疑惑,那些往事本该是宫闱禁忌,为何他会知晓呢?
为了试探他的真实身份,我故意一句,“听宫人们说,孝宣皇后死得很惨,是被白绫绞杀的。”“以讹传讹,居然传成这样。”老者嘲讽一笑,哑然道,“一柄长剑贯穿苏芩雪的身体,她扑倒在莲华玉砖上,血溅四处,流淌一地……”
他,他居然知道的如此详细,好似亲眼所见一般…我再次试探,“敢问一句,您是如何知晓的?”
“贫僧是见证人。”他的容色平淡,随后合十双手,道了声,“阿弥陀佛!”
能拿出不俗之物的,定是不俗之人,我偏转话锋,将话题放在修补瓷器上,“边沿的豁口尚小,应该可以补救。”言罢,从成堆的瓷土中选取细腻白润的高岭土,和水调匀,揉搓成泥。
制瓷的工序复杂,其中制作泥料是最为耗时的,从前在家时,父亲都是赤脚踩泥,每踩一层,还要添上一层,前前后后一共需要踩上十八次之多,耗费数月之久。
依照现在的情形,没有数月时间制泥,也不能赤足不紧不慢的踩泥…我想到一个法子,将泥料直接嵌入缺口,在釉色上做文章,争取修补出一模一样的效果。
坐在身畔,信玄大师细细观察,见我在磨制釉子时,添加贝壳与绿石英,便问,“江岳寒是你什么人?”
江岳寒是父亲的名讳!
心惊不已,脸上却不曾显现,我故作疑惑,“江岳寒是什么人,没有听说过啊?”
“哦,那是贫僧弄错了!”信玄大师叹道,“他也是一位旧人,与孝宣皇后一样,很久之前就亡故了。”
“亡故?”我略略惊讶。
“是啊,他亡故了!”信玄大师若有所感,“他的亡故是帝国的最大损失,再也见不到那等精妙绝伦的秘色了!”
精妙绝伦的秘色,此言非虚!
父亲的秘色,如冰似玉,是难得一赏的罕见之物,只可惜啊……
一想到此处,不禁潸然落泪。
信玄大师见了,有些错愕,随手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递上。
正想接过,无奈双手沾满泥水,我讪讪而叹,“多谢您,不必了!”
“来,让老朽为你拭泪!”他一脸怜惜的神色,遂轻轻托起我的腮颊,小心擦拭。
世上之事,本是牵牵绕绕,有因必有果,有缘必有孽。
我岂能料想得到,就在此时此刻,萧元尚已站在身后久矣。
此情此景犹如无数利箭刺入眸中,由不得人火冒三丈,只见他阔步踏前,劈手打掉信玄大师手中的丝帕,对我怒声吆喝,“下贱的娼妇,居然胆敢背着朕,勾三搭四!”
极力辩驳,退避三舍,“不,我没有,是你误会了!”
“被朕亲眼瞧见,还敢嘴硬!”萧元尚扬了扬手,欲掌掴教训。
不等他的掌心下落,已被信玄大师擒住,“业儿,你这是干什么?”
业儿?信玄大师居然唤萧元尚为“业儿”…那么他的真正身份是……
“父皇,你不是幽居上阳宫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萧元尚称之为父皇,难道眼前的信玄大师就是太上皇,就是从前的昌隆皇帝?
不等我的思绪飘回,只听太上皇扬声大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何为三纲,何为五常,皇儿如此质问寡人,是为君者应该有的态度吗,是孝道的彰显吗?”
“原来父皇也是知晓三纲五常的?”萧元尚的语声透着凉意,“父皇做出的,有悖人伦的事情还少么?”
他们真是嫡亲的父子吗?嫡亲父子之间的谈话应是这样的吗?
我久久怔住,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下。
脸色铁青,太上皇气得浑身战栗,抬手怒指,“若知你的秉性如此,当年,寡人就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