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与会的泷川和河尻均是满身疲惫,信长很快就结束了这场军情总结会议。
他连离开正殿后的去处都决定好了——要到浓姬的居所去看看她。
打了有生以来第一场大仗,信长满心都是想见她的念头,哪怕两人只是相互耍耍嘴皮子也行。
打定主意后,信长直起身体就往走廊方向迈步。
然而经过政秀身边时,他却叫住了信长。
“主公。”
“嗯,爷爷,有事吗?”
“我有些事想稍微打扰您一下,可否请您移驾到我在府邸的房间里小叙片刻?”
“喔……当然没问题。”
如果是其它家臣,信长断然会因为他不懂察颜观色而将之好好责骂一顿。
可这是政秀的请求,信长非但没了脾气,还乖乖地陪着政秀一同往他在城主府邸的房间走了过去。
能在城主府邸里拥有自己专属房间的重臣,政秀是尾张国的第一人、也是唯一的一人,就连身为信长首席家老的林秀贞也没能获得这个荣耀待遇。
政秀能获此礼遇,全因为他是信长的监护人兼老师的特殊身份,时常需要守护及陪伴在当时年幼的信长身边。
但在信长进入少年期后,这个房间依旧为政秀所保留了下来。
信长不仅赋予政秀拥有随时进出这座府邸的特权,更代表了他在信长心中不可替代的位置。
政秀在城主府邸里的房间,推开拉门就能看见庭院里的绚烂樱花,不远处还有一方秀美池塘,景观效果极为雅逸。
两人进入房间后,政秀并没关上拉门,放任清风与阳光在室内空间追逐嬉戏,洒落遍地金黄。
“爷爷,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弄得这么严肃庄重的样子。”
信长开玩笑式地问,随性地在榻榻米地板上伸直双腿,脚趾百无聊赖地蠕动着。
“主公率军回城后,我有留意到您的打刀在经历了激烈的战况后已经有所磨损,怕是今后在战斗中发挥不出您的武魄了。”
政秀站了起来,悠悠走到火头窗旁的一根横梁处,伸手在横梁上端凸出的木桩上往下一扳,房间的木墙忽地朝着左右两处分开,显露出一处秘室来。
政秀走入秘室,从一台雕龙刻凤的泡桐木刀架上取下一把太刀,神情庄重地双手捧着太刀,回到信长面前,再徐徐跪坐了下去。
信长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政秀的身影,虽没发问,却也是满心好奇。
当政秀双手捧着太刀在他面前跪坐时,他的视线很自然会落在政秀手中的太刀上。
“爷爷这是怎么了?这么大阵仗地拿出这把太刀,难道这就是特地把我叫到这来的原因?”
原本只是信长一句调皮的吐槽,未曾想居然被他给说中了。
政秀没有马上回应,只是徐徐将太刀举起,在他抽刀出鞘那一刻,一道清冽的银光顿时在房间里闪现开来。
“这是?!”
感受到这道刀光的威仪与势能,原先还漫不经心的信长不由得转瞬动容,竖起眼睛紧紧地盯着这把太刀。
“这是‘菊文宗’,是在后鸟羽上皇时期,由备前国刀匠慕野则宗所打造的太刀。”
“此刀刃长七十九厘米,锋刃极长,刀身细且薄,刃部还刻有代表皇家的十六瓣菊花家纹。”
“此刀奇妙之处在于,当它砍在敌人身上时,刀刃就像是会被吸进对方身体里似的,往往轻轻一拭便会给敌人造成严重的刀伤。”
政秀语调极慢,讲完后便合上刀鞘,朝着信长递过了这把“菊文宗”。
他的动作相当有仪式感。
看着他严穆的表情,信长不得不将伸直的双腿收了回来,挺直腰杆盘腿而坐,边观察着政秀的神色,边从他手中接过“菊文宗”。
“爷爷这是要将‘菊文宗’送给我吗?”
信长指尖缓缓轻抚着手中刚按过的菊文宗,刀鞘的纹理间不仅镌刻着时光的印记,更仿佛集粹着它曾斩杀过的英豪们的剑气。
“这把菊文宗,是老主公此前在京都重金购得。”
“带回尾张后,老主公一直没舍得用,吩咐我将它保管在那古野城里,说是有朝一日等到您独当一面了,再将它传给您。”
“这些年来,无论旁人把您说得如何顽劣不堪,老主公始终都坚信您必将拥有远大的未来,只是可惜他没能等到这天的到来。”
“保管这把刀对我而言着实责任重大,我也一直在思索,到底要在什么时候将它交给您?”
政秀说得很慢,他的表情虽然平静,但眼里却泛起了复杂的神色。
是眷恋?是怀念?是伤感?是不忍?或是痛苦和悲伤?
这眼神里实在蕴含了太过丰富的情感,让留意到这个细节的信长一时之间也解读不出来。
他只是隐隐觉得眼前的政秀有些不太对劲。
到底哪里不对劲?信长也说不上来。
不过凭籍两人近二十年来的朝夕相处,他还是察觉到当前的政秀和过往任何时候都不太一样。
政秀目不转睛地看着信长。
他像是想要将信长的容貌、还有信长表情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镌刻进脑海里一样。
然后他心绪荡漾地对着信长笑了。
“可主公您率军在三山打了很漂亮的一场讨伐战,击溃了兵力多于我军一倍的鸣海城叛军。”
“关于您在战场上的英勇无畏,河尻和泷川都告诉我了。所以我知道,现在是时候将这把菊文宗交到您手上了。”
“相信,这也是老主公的期待,他若在九泉下有知,想必此刻也会含笑相望着点头吧。”
信长捧着菊文宗。
他对这把太刀简直爱不释手,可面对着此时的政秀,不知道为什么他连一点兴高采烈的情绪都表现不出来。
他从小被政秀一手带大,某种意义上,政秀就像是他的另一个父亲、另一层支柱、另一种依赖和眷恋,因此他自然察觉到了政秀的不同往常。
“爷爷,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信长试探地问,“不管有哪些烦恼都可以告诉我,至少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感受到信长的担心和牵挂,政秀鼻头一酸,连忙挤出一副毫无所谓的笑容。
“这阵子政务繁重如山,哪来什么烦心事啊?就算有那么一丁点烦恼,在这周而复始的忙碌下也得给折腾没了。”
“抱歉,主公。大概是人年纪大了,难免会变得絮絮叨叨的,您别想多了。”
政秀这一通解释倒也在情在理。
信长又认真地将他上下端详一通。
但老于世故的政秀既然知道信长察觉到他的心绪,又怎会再显露出丝毫破绽?
信长就这样被他瞒了过去,再也不疑有他,便捧着菊文宗站了起来。
“爷爷哪里年纪大了?在我心里,你可一直老当益壮着呢!”
“对了,爷爷,现在我要带着这把菊文宗去找浓姬,呆会我们三人一起用个晚膳吧!我也有好一段时间没和你一同用膳了。”
政秀抬头深深地凝望着信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悠然开口进行了回答。
“主公这番心意,我就记在心里了。”
“只是最近太过劳累,今天我想早点回家歇息,您还是快去夫人那儿找她吧,想必她对您也是牵肠挂肚着呢。”
“是吗?爷爷觉得她在为我这趟出征牵肠挂肚啊?”信长眼睛一亮,“那我现在就过去找她。”
“爷爷,下次找个时间和我一块喝喝茶,咱们好好聊聊。”
留下这句话后,相信了政秀这套说辞的信长便执着菊文宗阔步朝走廊迈去,很快便消失在政秀的视线当中。
政秀丝毫未动地继续跪坐在原地。
就算再也看不到信长,他依然入神地凝望着信长离去的方向,舍不得将视线移开。
“主公,真的长大了呀。”他用一种幸福的口吻说,“现在也有了可以一起分享喜悦的女人。”
“原来在我没察觉的时候,主公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政秀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阳光明媚地洒落在他身上,却难以映亮政秀满脸落寞的神色。
他僵硬地跪坐在原位,视线始终无法从信长离去的方向挪开。
尾张国·那古野城·城主府邸·夫人居所
“阿浓!”
信长还没迈入浓姬的专属房间,他的声音就远远从走廊另一端传了过来。
“喂,阿浓,我有样好东西特地拿过来让你看看!”
浓姬视线并未从书卷中移开,她伸出纤长秀雅的手指翻了一页,不受影响地继续读了下去。
“公主,主公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高兴呀。”跪坐在浓姬身旁的寄天晴含笑说。
寄天晴追随浓姬来到尾张国已有五年。
这期间她们一同经历了信秀逝世、信长继位连续两件大事,浓姬的身份也由少夫人进阶为夫人,但寄天明对她的称呼却从未曾改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