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寄天晴心里,浓姬始终是她记忆里那个骄傲、美丽、对于天下事有独到见解的公主。
“据说是打退了鸣海城的叛军,作为第一次率军出征的主公来说,倒算是个不错的体验。”
浓姬淡淡应道。
当她抬起眼梢之际,信长正好踏进房间,两人的视线刹那间产生了交集。
“唔,看到丈夫归来,你似乎不是特别兴奋欣喜啊。”
信长有些失望地在离她约三步远的距离前停下脚步,似乎在等待着她的解释。
“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是那种会将所有生活重心放在丈夫身上的女人。”
浓姬浅浅一笑。
“话说如果我变成那样的女人,主公又会觉得我俗不可耐吧?”
“唔,被你这么一说……”
信长抬起左手捏住自己下颔,倒是非常认真地思索了一番。
“你这女人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连我在想什么都知道?”
“呵呵,只不过刚好我是个恶女而已。最了解恶男的,难道不就是恶女吗?”
“恶女?”信长陡然提升了兴致,眯起眼睛低头望向浓姬那美丽的脸,“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女人这样形容自己。”
“而且你好大的胆子啊,我可是尾张国的领主,你竟敢叫我‘恶男’?”
“主公本来就是东海道恶名远扬的恶童啊,带着小侍从到处横冲直撞,从小就和海盗、山贼的孩子打架,这样的恶童就算当了领主,也不过是个长大了的恶男而已。”
浓姬合上书本,优雅地对信长转过身子,正面迎上他的视线。
“我面前的这位尾张恶男,难道你认为我说得不对么?”
信长歪着嘴角望向她,好几次想装出生气的样子,最后却在她从容自如的表情里破功。
算了。
他懊恼地想。
在那双聪慧的剪水双瞳凝视下,无论什么伪装都会被看穿和识破吧?真是的,自己怎么会娶了这么一个可怕的女人呀。
信长在心里埋怨着。
纵然如此,他整个人却仿佛被浓姬那双蕴含着迷雾般的深邃眼睛给牢牢地吸引住,下意识地继续朝她走了过去。
“话虽如此,不过在丈夫出征归来的这种情况下,寻常的女人都会牵肠挂肚地跑上来迎接吧?你倒好,还有这个闲情逸致在房间里读书。”
“真是奇了怪了,难道我嫁的是寻常的丈夫吗?有哪个丈夫会在结婚仪式里缺席?又有哪个丈夫是迎娶了妻子后,先把她观察审视一番的?”
浓姬的伶牙俐齿,驳得信长无言以对,再也说不出一句埋怨和责备的话。
在这个唯丈夫之命是从的战国时代,即使出身再高贵的公主,嫁到他国后往往都会被夫家的环境同化、变得唯唯诺诺。
浓姬显然是个例外。
在尾张生活已有五年,她仍旧保有着自己的习性与风格,并不在情感上过于依赖信长,却总是在他最烦恼或脆弱时出现、给他恰到好处的陪伴。
这种若即若离、坚强独立又有担待的风格,紧紧攥住了特立独行的信长心扉。
“好了,话说在我领军出征期间,你总会为我担心吧?说给我听听,在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祈求我平安归来?”
“没有,我在读书和喝茶。”
“什么?你在读书和喝茶?”
信长简直要跳起来。
“当你丈夫在领军与叛军浴血奋战时,你却悠哉游哉地在房间里看书和喝茶?”
看着信长瞪大眼睛,气得眼睫毛直抖的模样,浓姬忽地掩袖而笑,弯弯的眸子犹如月牙一般。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难不成我为主公担心到痛哭流涕,就能让你在战场上大胜而归吗?”
“这场对鸣海城叛贼的讨伐战最终战果如何,还是要看主公的武运和领导力吧?和我有没有诚心为你祈祷又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我一个女人在房间里不断地祈祷,战争就会为此而改变么?”
浓姬看着怒气慢慢从信长的脸上消散,随后换上一副拿她无可奈何的表情,于是她又慢悠悠地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不是这样,那我为什么不能选择边读书喝茶、边静候你的归来?反正胜利者也会是你。”
信长眼里射出了光,眸子里闪动着惊喜的神色。
“喂,阿浓,你刚刚说了反正胜利者也会是我,对吧?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击溃叛军?”
“说什么呢?主公!”浓姬嗔责道,“你可是我选择的男人!如果连这点能耐都没有,我早持着匕首捅穿你的心脏,然后逃回美浓去了!”
信长蓦地瞪大眼睛,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直勾勾地望着她。
刹那间,他和她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
这句话似乎给信长带来了某种程度的冲击,将他的视线牢牢地固定在浓姬的脸上。
两人相互注视着彼此,似乎全然忽略了身边还有寄天晴等其它侍女,相处随之陷入极其微妙的氛围当中。
未几,信长忽然哈哈大笑地腾出单手攥住浓姬的手腕,只一拉,她整个人就倒向了他的怀里。
“哈哈哈,有趣!这简直可以说是我活了二十年以来,所听过最动听的情话了。”
“我说阿浓,你夸人的方式可是特别得很哪,这天下大概也就只有我信长听得出来吧?”
他紧紧抱着浓姬温软酥香的身体,挺直的鼻梁差点就要碰到她纤巧的鼻翼了,明朗豪迈的笑声在她耳畔响亮地回荡着。
“我可没说自己在夸你。”
浓姬娇嗔,目光从信长的脸一路下移,最后在太刀菊文宗上停留。
“主公,这是?”
“你总算留意到这把好刀了。”
信长洋洋得意地腾出左手,拿着菊文宗在她面前晃荡着。
“这是后鸟羽上皇时期,由备前国刀匠慕野则宗打造的太刀,名为‘菊文宗’,是老爹托爷爷传给我的宝刀。”
“父亲托政秀公传给你的宝刀?”
“嗯!老爹对爷爷说,等我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再将这把菊文宗传给我。大概是爷爷见我在讨伐战里打得还不错,就决定把它给我了。”
“是吗?”
浓姬从信长手中接过菊文宗,缓缓执刀出鞘,一股锋锐银光刹时映亮了她的脸。
向来冷静从容的她,脸上也不禁露出惊诧之色。
“是把好刀……可政秀公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把它传给你呢?”
“不都说了吗?爷爷觉得我够独当一面了,是时候把刀传给我。”
信长不以为意地答道。
“又或者,他看到我的打刀在决战里磨损得厉害,才会想将菊文宗传给我吧。”
“是吗?”浓姬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手中的菊文宗,“政秀公选择将刀传给你的时机着实微妙啊,他真认为主公你足够独当一面了吗?”
“说什么呢?阿浓!”信长伸手掐了掐她柔嫩的脸颊,“爷爷都把菊文宗传过来了,你还在这里质疑些什么呢!”
“是、是,我就不多话了,免得惹主公生气。”
浓姬娇笑着收剑回鞘。
正当信长与浓姬两人旁若无人地相互打趣调笑时,这座偌大的城主府邸另一处,在平手政秀专属房间里,他刚在竖纸上写完最后一个字。
“主公,在下想对您说的话,全都记在上面了。”
“只盼望您看到这封信后,能有所顿悟就好,这样也不枉费在下的一番心意。”
政秀轻抚着纸张末端,喁喁地自语着。
然后他解开上衣,露出仍旧紧实的肌肤,再拿起放在桌下的一把打刀。
他果决地抽出打刀,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腹部,没有一丝犹豫就用力刺了进去。
鲜红的血液刹时染红了他的裙裤,继而流淌到榻榻米地板上。
政秀整张脸都痛得扭曲,但他手上的动作却未停息,继续义无反顾地将腹部沿一字线切开。
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痛楚从心头蔓延至整个意识,政秀剧烈地喘着粗气,双手牢牢支在榻榻米地板上,拼命维持着坐姿。
就算死去,他依然希望能让信长看到自己有尊严的死法。
这是忠臣平手政秀选择与信长的抉别方式。
“主公,再见了。”政秀极度艰难地挤出了一字字话语,“祝您……武运昌隆……”
时值天文22年,即公元1553年,在那古野城里发生了一件从根本上改变了信长多年来处世风格的大事。
尾张国第一智者平手政秀,在城主府邸的专属房间里逝世,死于切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