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鞭崔大安到南京,是为老龙头奔丧来的,哪知在南京一待,竟待了两个来月,如今要回北京,得去跟龙长江辞行,方不失礼数。
三十六条水道与四海镖局,也算是世交。
四海镖局创世人燕北剑客何武叔乃崔大安岳父,旧时,在京城通州运河码头偶遇老龙头,俩人投缘,一见如故,当时,老龙头刚涉足镖业,个中门道知之甚少,何武叔不遗余力,对其倾力指点帮衬,也得亏老龙头精明能干,假以时日,后来居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竟然比四海镖局还红火,老龙头饮水不忘掘井人,心存感激,此后,对四海镖局自然处处维护,悉心关照。
两家镖局,竟如兄弟一般,同气连枝,共荣共损,互相照应,一呼百应,这是道上尽人皆知的美谈。
一家是水道之龙,一家是陆上之虎。
劫道的在江湖上混,即便吃了豹子胆,也没人敢动这两家镖局的镖,动了一家,另一家决不甘休,必定会通力协作,千方百计讨回公道。
道上朋友,几乎没人敢去跟龙虎叫阵,到头来,不仅得乖乖奉还劫镖,还得搭上小命,那不作死么,作啥都行,千万别作死呀。
世上的事,总有例外,阴山一窝狼就是,老妖狼才没把这两家太放在眼里呢,老妖狼忌惮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千变万化柳三哥,不把这小子灭了,一窝狼永无宁日。
临到崔大安接盘四海镖局,与老龙头脾气相投,配合默契,两家镖局,同舟共济,依旧如故,镖局生意做得顺风顺水。
近来,劈波斩浪龙长江当了老大,咬定柳三哥为杀父仇敌,对此,崔大安极为不满,认定柳三哥蒙了不白之冤,无奈龙长江是个刚愎自用之徒,看在两家多年情分上,不便说破,免得伤了和气,故而,与龙长江偶而相遇,只是打个哈哈,隐忍周旋,没把事儿挑明。
崔大安能做到这份儿上,并非他本性,是多年来,在江湖历练打磨所致,若由着性子来,早就拍案而起,一吐为快了。
何桂花知道丈夫的为人,临行前,特别关照道:“大安,明儿去水道辞行,闲谈间,千万别提柳三哥的事。”
崔大安道:“我没那么傻吧。”
何桂花道:“即便龙长江问起此事,也得绕开话题。”
崔大安道:“哟,这可有点难,你说,怎么绕?”
何桂花道:“假痴不颠,王顾左右而言他。”
崔大安道:“说得轻巧,若龙长江盯着问呢?”
何桂花道:“那你就顺着他的意思哼哈几句嘛,应付应付得了,出来混,总要顾及场面,至于,该干啥,咱们还干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求过得去就好,是黑是白,相信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崔大安不悦,却道:“好吧,听你的。”
何桂花道:“我怕你一急,把真话挑明喽,你这人的脾气,我最清楚,可不能歪着脖子,由着性子乱来呀。要那样,咱就别去了。”
崔大安笑道:“放心吧,老婆,你当我不知砖厚瓦薄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点轻重还是有的,况且,咱们打个招呼就走,没事。”
崔大安一笑置之,没往心里去,他有一掌经,到时候,屁股没坐热板凳,客套几句,当即走人,不给龙长江有说话的机会,免得节外生枝。
翌日,水道大院内,画栋雕梁的迎宾堂。
高堂轩畅,堂内纤尘不染,陈设的桌椅、博古架,全是紫檀木制成,做工考究,雕刻精美。
龙长江端坐在主座,左侧站着小龙头伺候,右侧坐着军师阴司鬼王算盘。
迎宾堂四角,高大英武的保镖,身着鲜亮的服饰,佩带刀剑,担任守卫。
其实,像今儿这样的场合,根本就用不着保镖,保镖只是水道的一种堂皇摆设,龙长江讲究排场,以彰显水道威仪。
崔大安与夫人坐在客座,丫环上了香茗,崔大安与龙长江寒嘘一番后,崔大安即刻直奔主题,道:“近日,京城镖局事儿烦多,兄弟大信来信,要在下着即回京,有要事相商,也不知是啥事,只是说,不便在信中表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啥药,没办法,故而今日到龙帮主这儿告辞来了。”
龙长江道:“哎,干咱们这一行的,事儿繁杂,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确实难啊。”
崔大安道:“可不是咋的,一家子不说两家话,这行当着实不易,流血流汗不说,还费脑子,行事须计划周详,严丝合缝,来不得半点疏忽,出点差子,可不好收拾哇。”
龙长江道:“若有下辈子,要我选行当,打死我,也不干。”
崔大安道:“龙帮主笑话啦,若舍了龙帮主,水道偌大的家业,有谁堪当此重任啊。”
瞧,这江湖混的,老崔也会说奉承话啦。
说着,崔大安起身一揖,道:“因事务烦杂,家中来函催得又紧,在下得回去准备行装,就此告辞,请龙帮主多多包涵。”
确实,板凳还没坐热呢。
不过,如今坐的不是板凳,而是紫檀木椅子,椅子上还有个华丽的锦缎坐垫,那锦垫没坐热呢,崔大安夫妇就想溜啦。
龙长江愕然,起身道:“咦,崔大当家的,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吃了饭再走哇,近日水道来了一位名厨,精通淮扬菜肴,手艺端的不赖,也算兄弟为大当家的饯行了。”
崔大安坚辞:“谢谢盛情,改日再聚。”
龙长江道:“且慢,酒可以不喝,兄弟有个问题,却要问一问。”
崔大安愕然:“问题?”
龙长江摆手,示意坐下,道:“不耽误事儿,一个问题,一忽儿功夫。”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走,就不像话了。
崔大安夫妇相对无言,只得坐下。
看来,紫檀木椅子上的锦垫,还得加加温呢。
龙长江对崔大安道:“柳三哥杀家父这事,你怎么看?”
崔大安道:“在下不知情,不好说。”
崔大安压抑着性子,话不由衷。何桂花向他眨眨眼,意思是说:大安,说话当心点,别把事情闹掰了。
龙长江笑道:“嫂子,不关你事,别眨眼暗示,让大当家的说真话。”
崔大安本想搪塞过去,见龙长江撂下这么一句话,像是自己不敢说似的,心头火气一拱,噌地,上了头,恼道:“龙帮主想听真话么?”
“想。”
“真话呛哪,不中听。”
龙长江道:“再呛也想听,大当家的,尽说无妨,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
崔大安道:“我看哪,柳三哥不可能杀令尊,龙帮主误会了。”
龙长江道:“误会,此话怎讲?”
崔大安道:“柳三哥与令尊乃过命兄弟,再说,柳三哥乃当代大侠,怎能干出这种龌龊凶残勾当。”
龙长江道:“柳三哥杀父时,奇巧让书童丫环撞个正着。”
崔大安道:“会不会看错呢看错的事常有哇。”
龙长江不悦道:“俗话说得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硬要这么说,本帮主就没办法啦。”
崔大安索性打开话匣子,道:“我还听说,老帮主是服用骨淘空n致死,此药乃一窝狼秘制,药性极缓,症状怪异,不同于其它毒药,服用后,面色红润,精力旺盛,长用此药,看似滋补身体,其实,却在暗中淘空人骨髓,数月后致人暴毙。此药十分诡异,人死之后,当即药性散发,即便再好的仵作,也绝难从死者体内查找到毒药残滓。”
龙长江冷笑道:“哈哈,大当家的,知道的不少呀,想必是听南不倒说的吧?”
崔大安道:“正是。”
“南不倒是柳三哥的老婆,杀人犯老婆的话也能信!”
话既已说到这个地步,便刹不住了,崔大安本就不满龙长江的所作所为,此刻,索性把话挑明喽,但愿他能迷途知返,若执迷不悟,自寻死路,作为朋友,老子也算尽力了。
姓龙的若决意作死,一条道跑到黑,那是他的事,再跟这票货鬼混下去,太丢份,大不了从今往后,大道通天,各走一边嘛,一念及此,朗声道:“天下第一名医的话不信,信谁!莫非信阴山一窝狼的”
阴山一窝狼?话里有刺啊,那不是当着众人面,骂自己与阴山一窝狼勾勾搭搭么!
阴山一窝狼名声太臭,水道与一窝狼虽有密约,却是在暗中通过阴司鬼王算盘与瘸腿狼暗中订盟,若张扬开去,水道这块金字招牌,那就砸喽,今后怎么在道上混!
龙长江张张口,气得噎住了,脸色刷白,一时说不出话来,小龙头边给老爹捶背,边道:“爹,心平平,气和和,不可太较真,要么,咱们别问了,好不好?”
龙长江缓过气来,回身怼道:“滚一边儿去,没你的事。”
他面色刷白,对崔大安道:“你,你,接着说,”
何桂花知道丈夫气头上来了,拦是拦不住的,他牛脾气要么不发,一旦发作,九头牛也拉不回,于是,索性坐在一旁,端起茶杯,呡了一口,静观事变。
看来,今后两家是混不下去罗,得,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混不下去,咱就不混。
崔大安道:“想听就说,不想听,在下还懒得说呢。”
龙长江脸上阵青阵白,硬撑道:“洗耳恭听。”
崔大安道:“会不会老帮主与柳三哥在闲谈中,胸中疼痛,柳三哥以为老帮主心痛,伸手按抚,为其消痛,岂料骨淘空药性突发,老帮主就此胸骨塌陷,当堂猝死,奇巧,被书童丫环撞个正着,于是,柳三哥成了冤大头,为一窝狼顶了黑锅。”
龙长江道:“这也是听南不倒说的吧?”
崔大安道:“不,市井传闻。”
“市井传闻也能信么?”
崔大安道:“市井传闻,颇近情理,可供参考,认定柳三哥是杀老帮主的凶手,依在下看来,连市井传闻也不如,简直是天方夜谭。”
龙长江道:“会不会是谣言?”
其实,崔大安也是听南不倒说的,既然已说出口,就不改口了,崔大安道:“这个嘛,在下无从查证,不过,绝不可能是无源之水。”
龙长江又问:“就算骨淘空n是一窝狼秘制,总得有人下药呀,会是谁呢?”
崔大安道:“定是老帮主最亲近的人喽,究竟是谁,在下怎么知道。”
崔大安当然知道,在杭州时,何桂花跟他说起过下药的人葛姣姣,这回学乖啦,多管闲事多吃屁,老子不告诉你。
世上说真话的人本就极少,有些明摆着的事,连瞎子也看得见,嗨,就是不能说。
真话有时,快如剔骨尖刀,能扎死人,谁若乱说,不是把对方扎死喽,就是把自己扎没了。
刚才,老子稍稍吐了点口风,龙长江就气得面色刷白喽,得,装疯卖傻,点到为止吧。
在道上混,管不住自己的嘴,迟早死无葬身之地。这个道理,崔大安当然明白,否则,也活不到这个岁数。
龙长江讥道:“崔大当家一席话,本帮主茅塞顿开,不会还有没说的吧,藏着掖着,留着过年,可不地道,说到头,咱两家还是世交嘛,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嘛,听说,前些日子,大当家的还在杭州,为南不倒助拳,跟一窝狼干仗呢。”
崔大安道:“唔,做得不对么?”
龙长江道:“与杀父仇人之妻,勾勾搭搭,可不地道。”
崔大安大怒,道:“咋的,勾搭了又咋的,跟一窝狼干仗,你心疼了!”
崔大安这话,戳了龙长江的肝尖子,道:“放肆,姓崔的,别人寒你,我龙某人可不寒你,放明白点,你今儿是在南京水道大堂,不是在北京四海镖局!”
崔大安起立,怒喷道:“你利害,老子寒你,寒得下脚发虚,行不。”
又对何桂花道:“得,桂花,咱们走。”
龙长江再次气得脸色发白,手脚冰凉,颤动的手指,指着龙长江道:“你,你,姓崔的,”却没了下文。
站在一侧的小龙头,又是手忙脚乱的为乃父,捶背按抚,吓得额头黄汗滚滚。
此时,迎宾堂冲进几条彪形大汉,为首者是滚滚怒涛龙黄河,他提着朴刀,身后跟着笑里藏刀皮蛋黄及三条大汉,大踏步走进厅堂,气得面色紫胀,双眼瞪着崔大安,将朴刀一横,道:“别走,姓崔的,今儿你太过放肆,分明是兴师问罪来啦,行,能耐,还有话么,索性骂个痛快,我龙老二还没听够呢。”
原来,龙黄河已在堂外听了许久,见大哥气坏了,心有不忍,听到此处,实在憋不住,就冲进了迎宾堂。
崔大安道:“在下本不该说,知道跟你们说这些,白天是白说,黑夜是黑说,是龙帮主硬要听真话,在下情面难却,才一吐为快,聊供参照,谁知龙帮主倒还有几分雅量,当兄弟的却急眼啦,横插一杠,说翻脸就翻脸,既撕破了脸,在下也就不客气啦,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老帮主的死,是一窝狼干的,跟柳三哥毫不相干,有本事,找一窝狼算账去。”
龙黄河握着朴刀的手背,青筋绽起,紫胀的脸,瞬间铁青,话赶话到这个地步,对龙黄河来说,太丢份了,在众人面前,崔大安一点面子都不给,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这个脸可丢不起,龙黄河怒吼道:“老子知道,你跟柳三哥穿的是一条裤子。”
因是来向龙长江道别的,崔大安没带霸王鞭,夫妇俩面对凶神恶煞的龙黄河,手握剑柄,崔大安面色一沉,一字一顿,道:“是又咋的,承蒙夸奖,深感荣耀,老子却也知道,你跟一窝狼穿的才是一条裤子。”
草,冤死啦,屎盆子扣到老子头上啦,龙黄河几曾受过如此折辱,这话有如火上浇油,令其怒不可遏,睚眦欲裂。
本来,随着柳案的进展,龙黄河对柳三哥杀父案,也渐渐察觉疑窦丛生。
前些时,三弟海阔天空龙大海,从广州赶到南京奔丧,兄弟俩私下合计,觉得此事,颇多蹊跷,不像是柳三哥所为。无奈大哥是一根筋,抹下脸,依旧认定凶手是柳三哥,碍于兄弟情面,当时,他俩把话头岔开了。龙黄河想找个合适时机,再跟大哥提这个事。
况且,龙黄河对大哥与一窝狼暗订盟约,联手追杀柳三哥之事,从一开始便坚决反对,奈何,大哥当即把他顶了回去,说,为报父仇,在所不惜,柳三哥一死,此盟即告终结,还怪他,怎么不懂通权达变之道。
从小大哥待他不薄,见大哥光火了,只能默许,睁只眼,闭只眼,佯装顺从。
如今,在迎宾堂上,当着众人之面,崔大安怒斥他与一窝狼穿的是一条裤子,大哥的屎盆子,竟扣在自己头上,真叫他有口难辩,抑或百口莫辩,甚至,即便有千口万口,也万不能辩,总不能说,此事是大哥干的,跟我无关吧!
如此尴尬之境,令其在众人面前一时语塞,颜面丢尽,传到江湖上去,还怎么混!
滚滚怒涛龙黄河,怒吼一声,腾身而起,举起朴刀向崔大安当头劈去,崔大安气定神闲,拔剑相迎,一式“迎风搧扇”,当一声,刀剑相磕,砸得火星直迸,将朴刀磕在一旁。
崔大安剑身裹挟着霸悍真气,屹立堂中,纹丝不动,龙黄河却是虎口微微一麻,心下暗暗一凛。
龙黄河身旁的笑里藏刀皮蛋及三条壮汉,旋即跟进,拔出单刀,呈半弧状,将崔大安夫妇圈在中间。
崔大安喝道:“是群殴,还是单挑,划下道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