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飘蓬的周遭,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铁铁实。
古往今来,最令人憎恨的不是势不两立的仇敌,而是潜伏在窝里的内鬼,打闷棍、拍板砖、送谍报、传机密,杀人不见血,玩的是全阴招。今儿个,嘿,竟然玩得不过瘾,视众弟兄为无物,竟在眼皮子底下,趁着深夜,光影迷离,飞黑镖,捅黑刀,火上浇油,乱中添乱,搅得众弟兄人人自危,自相残杀,乱得一塌糊涂,沸反盈天,几不可收拾!
得,算你狠,算你能耐,算你手条子毒,全没把我等n湖放在眼里,值如当街耍猴一般,真所谓胆大包天,丧心病狂到了极点,草,他娘的,爷们的脸面丢惨啦!
好哇,你狂,爷们更狂,今儿个,爷们让你尝尝狂的滋味!
众杀手个个眼中怒火燃烧,瞪视着内鬼,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方解心头之恨。
瞬间的死寂,是狂暴孽杀的前奏,一波猛烈的扑杀,一触即发。
丁飘蓬长剑在周遭扫了一圈,骂道:“老子戴着面罩呢,瞅啥瞅,有种的,快上,要没事,老子走啦。”
瘸腿狼阴:“姓丁的,你走得了么!”
丁飘蓬骂道:“别搞错,老子是飞天蝙蝠王阿五。”
瘸腿狼道:“管你是王阿五,还是丁飘蓬,今儿个都得死。”
丁飘蓬道:“胡说!你又不是神仙,自个儿咋死都不知道,还说起老子来啦,笑话!”
要能走,丁飘蓬当然想走,说句实在话,今儿个,估摸是走不了啦,他轻功虽好,却断难一纵,飞出层层叠叠的重围。
若要飞出人丛,一纵只能飞出重围一半,若要突出重围,必须再在杀手肩头踮上一脚,方能再次腾身,飞出人丛,而如今,灯笼火把,将周围照得如同白昼,人若飞起,身子下落时,那脚无疑会被杀手的刀剑削个粉碎。
他嘴上撂下硬话,心里却有数,草,这回,看来断难走脱,得,杀几个垫背的,一堆儿走,黄泉路上不寂寞。
这回,比京城月宫温泉客栈,铁面神捕乔万全,率四大金刚将他困在“春桃楼”,突袭绝杀,更为凶险百倍。
瘸腿狼接着丁飘蓬的话,狂笑道:“哈哈,也是,人确实不知自己会怎么死,可我却知道,今儿,你会千刀万剐,带着千疮百孔上路,姓丁的,你的寿数到头啦,”
不知为啥,瘸腿狼总觉得此人是飞天侠盗丁飘蓬。
今儿,丁飘蓬的死,是铁定的,笃定。
柳三哥虽跑了,丁飘蓬却来送死,也行,对头死一个好一个,这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免有些洋洋得意,沾沾自喜。
人,总是要犯自作聪明,神儿登登,不知天高地厚的错,尤其是那些自命不凡者。
祸福无常,世事难料,即便你精通易经卦,麻衣神算,五行相生相克之术,也难免有误判失算之时。
这叫人算不如天算!
瘸腿狼话音未落,遽然,哥岛刮起一阵揭地狂风,此风呜咽呼啸,有点像乱头风,又有点像龙卷风,反正都像,又都不像,吹得人东歪西倒,难以立足,狂风将芦荡燃烧后堆积在地的灰尘,与砍倒的芦苇芦花,吹得漫天飞舞,那些瞪着凶眼的杀手,受害尤巨,灰尘糊眼,扎得直流眼泪,他们拼命用手揉搓眼睛,却越揉越糟,哪里还睁得开眼来。
狂风吹灭了火把,吹得孔明灯在地上空中打转转,接着,乌云密布,喀喇喇,一个惊雷,炸得人耳鼓嗡嗡作响,地皮儿直颤,紧接着,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所有的孔明灯,无论是在天上飞的,还是在地上转的,均被浇灭,连远处燃烧的芦荡大火,顷刻间,也被暴雨扑灭,整个哥岛,整个芦荡,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哗哗狂泻的大雨打得人睁不开眼,确切点说,根本就不是雨,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黄果树瀑布,众杀手在瀑布下抱头鼠蹿,狼狈不堪,哪顾得上啥丁飘蓬还是王阿五啦。
狂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忽儿,风停雨歇,天穹深碧,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人呢?那个丁飘蓬,抑或王阿五呢?
哎呦喂,没啦。
鬼知道他去了哪儿,鬼知道他是怎么走的,会不会被龙卷风卷走了呢?那么大的怪风,卷个把人,是常有的事,再找找吧,说不定,被风卷起,摔断了腿,也是有的。
于是,瘸腿狼率众杀手将哥岛找个遍,没。
将附近的水泡子,小河沟,芦花荡也过细筛查个遍,也没。
哎,看来姓丁的捡了个便宜,顺风大吉喽。
老妖狼与瘸腿狼相对无言,心内隐隐作痛,柳三哥开溜啦,丁飘蓬也开溜啦,哎,自家弟兄却互相残杀,折损不少,正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哟。
大雨虽停,所有在芦荡的人,全成了落汤鸡。
不过,虽成了落汤鸡,感受却大相径庭。
浇得最痛快淋漓的是丁飘蓬,简直洗了个爽身澡,哎呦喂,世上还真有及时雨宋公明兄台呀,一场豪雨,天地变色,老子一式燕子三抄水,便消失在黑夜里,打死老子也没想到,竟能走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其次,当然是柳三哥南不倒小龙头等人啦,那真叫个顺风顺水,来无踪,去无影,冲破重重关卡,包括大濠附近水道设的卡子,一路顺畅,略无挂碍而老妖狼与瘸腿狼那一伙杀手呢,却全身水淋打滴,泪眼汪汪,怒火烧心,手脚冰凉,那种恼恨憋屈,怨天尤人,真想头撞南墙,死了得了,还好,芦花荡没墙,否则,说不定又得添上几条人命
出了芦荡,小龙头与众人告别,赶紧潜回水道大院。
清晨,南不倒带着三哥等回到大慈山鹿洞,众人相见,自然格外欢喜,三哥抱着儿子,亲了又亲,喜不自胜,众人漱洗一番,饱餐一顿,各自睡了。
夜晚,在大厅旁的石室,来宝已熟睡,南不倒在做针线活。
林福康踱进石室,看望三哥,在石墩上坐下,久别重逢,三人谈及别后经历,感慨万千,当三哥无意中提及小龙头在芦荡水下大显身手之际,林福康面色一肃,沉吟不语了。
他一向对水道大院的人与事,从不妄加褒贬,仿佛那是言论的一个禁地。
到此止步,决不涉足,态度冷峻,不置可否。
一时,三哥与不倒面面相觑,十分尴尬。
三哥以前问过,那是为啥?
林福康道,老龙头是他老乡,说好了,像是拍首富的马屁,得避嫌,人穷,志气却万不可短说孬了,不厚道,在人身后,说老乡坏话,不是件光彩的事,世人不屑,这个脸,真丢不起,所以,还是不说为妙。
三哥知道林福康与老龙头有过节,却不知是何过节,今儿,决心要问个明白。
三哥道:“恩公,有一事,在下想问一下,不知该问不该问。”
林福康道:“问吧。”
三哥道:“你曾说,跟老龙头是同乡,发幼时是赤膊弟兄。”
林福康道:“不错,都是镇海的渔民,少时,还曾歃血为盟,是拜把子弟兄呢。”
三哥又道:“当老龙头遇害后,我没记错吧,你曾透露过,心里有一点点高兴,这是怎么啦。”
林福康道:“凭良心论,这实在有点不厚道,不过,不知为何,心里确有一点点高兴,其中的缘由,你要问老龙头。”
三哥道:“啊,问老龙头?如今可是问不着啦,不知他干了啥对不起你的事?”
林福康道:“事情极行径龌龊,话说得太呛人,实在让人难以下咽。也许,他成首富后,把往日的穷弟兄不放在眼里啦,懒得搭理,也正常。而老夫,虽混得不乍的,却有几分穷骨气,怎肯朝逐富翁门,暮随肥马尘,仰其鼻息,附庸其后呀!于是,大路朝天,各走两边,虽处一城,形同陌路。”
三哥道:“恩公,说句良心话,不是我帮龙兄,他不是这号人呀。”
林福康道:“听说,老龙头做了不少善事,如捐银赈灾,每回所捐善款总排在首位,并在各地办有孤儿院,养老院,还在南京城开了五处粥棚,一年四季接济穷人,着实花费了不少银子,更花费了无数精力,确凿难能可贵,说句心里话,我私下极为钦佩。”
三哥道:“我糊涂了,那你俩的梁子是怎么结下的?”
林福康道:“他是个好人,可对我来说,却是个绝情的刻薄的不让路的老乡!”
三哥道:“此话怎讲?”
林福康道:“说到这儿,我真是无语了,是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么?好像没有啊,哎,说他作甚,不说也罢。”
南不倒停下手中针线,道:“恩公,说吧,别窝在心里,窝在心里,会做病的。”
三哥也道:“恩公,说吧,说破无毒,当初,老龙头对你干了啥事,让你一直耿耿于怀?”
林福康叹口气,终于打开话匣子,悠悠道来:“五年前,听说老龙头成了三十六条水道的总瓢把子,将总部设在南京,成了天下首富。镇海的老乡,也纷纷离乡去南京谋生,听说老龙头很仗义,凡老乡求他帮忙,总会一口应承,出钱出力,慷慨相助,因而,众人在南京混得风声水起,几乎个个成了脑满肠肥的小财东。
“犬子闻讯,也闹着要去南京做生意,我说,去可以,我跟老龙头关系不错,如今人家发达了,事情也多,我可不想去给他添乱,到了南京,得凭自己本事挣钱,我可做不出没脸没皮,向朋友求助,给人添乱的事。当时,儿子道:行,爹,你放心,不用你老操心,我也没想过要老龙头搭把手,帮个忙,是金子总会发亮,儿子凭本事创业挣钱,南京乃六朝故都,充满商机,别人能出人头地,我想我也能,少年当自强,万不可蹉跎光阴。
“儿子的话颇有道理,于是,全家就搬到南京来了。儿子头脑精明,厨艺不错,在镇海拜过师学过艺,于是,就在洪武街四岔路口,租下一个上下两层的店铺,稍事装修,镇海酒家就开张啦,不料酒家一炮轰红,办得生意兴隆,顾客盈门,颇赚了几个钱。
“过了一年,镇海酒家的名头越叫越响,我与儿子谋划在酒家旁再租几个门面,把规模做大,利润翻个儿,正喜滋滋打着如意算盘之际,忽地,房东苦着脸找上门来,说是因欠债,已将房屋抵押给债主,原先租期三年的房子,现在要提前退租,五天后,镇海酒家必须清场退出,若不搬场清退,债主会带着衙门执事,强行清场,后果自负。
“原先签订的租房契约有约定,若房东违约,就要退赔余下的房租,而且,赔偿当年房租三个月的租金,现尚有两年合约,房东答应再额外赔偿半年的房租。
“此时,我与儿子傻眼了,镇海酒家的生意正蒸蒸日上之际,怎肯就此草草收场,若要换一个地方,生意必定会受影响,酒家能不能开好,还真难说呢。
“就问房东房屋抵押给谁啦,能不能缓一缓。房东苦着脸道:掌柜的,不能呀,如今的房屋已属三十六条水道,那主儿可是天下首富老龙头,连江宁府郡守都敬他三分,我可开罪不起呀。
“听房东这么一说,当时,我算是松了口气,是老龙头呀,好嘛,料想找他商量商量,把房屋从他手里盘下,应该不是件难事。
“儿子道:爹,事到临头,避无可避,得你出马啦,我可没生着法儿要你去沾首富的光,请你去把房屋从他那儿租下来,又不是白拿白要,不丢人吧?
“我道:估摸这个面子老龙头得给,再不济,房租贵点就贵点。
“当天下午,我就去了水道大院,水道大院可不是随便能进的,大门口站着两名佩刀保镖,门房里坐着个四十来岁的管事,眉目清秀,一看就是个精明圆滑的角色,身着一套黑色号服,脚蹬一双贼亮的麂皮软靴,是个体面的门子。
“我进了门房,向管事拱手道:先生贵姓?管事道:免贵姓刘。我道:刘管事,在下是水道总舵主的老乡,姓林名福康,烦请进内通报一声,在下有事相扰,不胜感激之至。刘管事态度和蔼,即刻起身,抱拳还了一揖,笑着让我坐下,旋即,转身进内通报去了。
“一忽儿,刘管事出来了,道:林师傅,不好意思,总舵主不在,出去了。我道:大约何时回来。刘管事道:小的是个门子,总舵主何时回府,小的可不清楚。想想也是,我道:明儿我一早再来贵府碰碰运气吧。刘管事道:试试也好,他忙啊,能碰着,你老撞大运啦。临走时,我将一锭银子,悄悄塞在刘管事手里,刘管事一笑,低声道:谢啦。
“要在官府或豪绅大院找人,得给门子一点好处,到时办事自然方便滑络,此是当今世途通例,我虽迂,这个道理却不敢不懂。
“翌日一早,我又来到水道大院门房,看门的还是刘管事,我问:刘管事,总舵主这回在府中吧?管事叹口气,道:哎呀,真不巧,前脚后步,刚出去。啊,我愣住,看来,运气不佳啊。我道:既来了,就再等一会看看,说不定,能来呢。刘管事给我泡一杯茶,我在门房坐着干等,茶喝干了又添,一直到中午,不见老龙头影子。刘管事眼珠骨碌碌一转,道:这么等不是个办法,要不这样吧,林师傅,你留个字条,我会转交给总舵主,他自然会回话,到时,你再来,便有答复,免得你等人心焦,不知这样可好?我道:行。刘管事取来笔砚,我便写了一张条子,求老龙头将洪武街四岔路口的房屋租给我,租金听凭吩咐,语气特别谦卑诚恳,写是这么写,心里却实在气恼,奈何情势所逼,只得低三下四,卑躬屈膝,其实,跟乞丐只差了一口气啦。
“写完字条,交付给刘管事,暗中又向刘管事塞了一张金叶子,刘管事坚拒,我使劲向他怀中一塞,转身就走。出了门房,回头一看,见刘管事站在门口,怔怔地目送着我,我看不懂他的意思,大约事未办成,纳人钱财,有些过意不去吧。
“第三天一早,我就去了水道大院的门房,距勒令酒家搬离期限,只有两天了。而老龙头这儿,字不见一撇,估摸,今儿个无论见着还是没见着,都该有个答复吧。我预感此事有点不妙,会不会老龙头不肯帮忙,才故意避而不见呢?若见了面,也许会借故推委,或请刘管事婉言转达,若结果如此,也就只有作罢,从当初去见老龙头,我就抱有这个心理准备。
“生活教会我,遇事要千方百计争取成功,更要无论如何做好最坏的打算,我的最坏打算是婉拒。
“说是这么说,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虽是老乡,幼时弟兄,如今毕竟地位各异,彼此有云壤之别,不愿帮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刘管事一见了我,便招呼我坐下,泡上一杯茶,我问:刘管事,字条递给老龙头没?他道:递了。我问:老龙头怎么说?他道:老龙头笑笑,没说啥。我道:你问了没,此事如何答复?他道:问了,可老龙头依旧笑笑,小的不好再问啦,再问,要吃喷头,只有退了了出来。不好意思,林师傅,小的事情没办成。
“我心道:这老龙头真不地道,成与不成,你给个准信呀,何必吊人胃口,这算摆的哪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