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登大堤,看到河那边的空地有二三十个人正在平地用木头扎制一个台子,他知道离枪毙犯人的时间尚早,于是就从容地给他的爷爷奶奶烧纸。
完坟之后,于昭湘闲着没有事做,就沿河去找船夫周老大,发现周老大早已经撤船了。再去看看石板桥,发现已经露出水面一拃多了。从凤鸣镇那边陆陆续续走过来许多人,他们踏着石板桥来到南岸,都在等着看枪毙人,毕竟这样的场面几十年也不一定碰到一回。于昭湘随着人群来到河南面的空地。
这块地是无主的空地,因为地势低洼往年都有积水,因此无法种植庄稼。但是今年雨水偏少,没有积水,倒是野草丰茂。
本来公决犯人完全可以在村里的随便一块空地进行,但是商志英的名声太响了,没有一块空地能盛得下届时围观的人。平原县县长李尧天再三考虑、实地考察才选中了这个地方。
台子四边的木柱子已经扎制完毕,台子的三面也已经用麻布围起来只剩下北面一个缺口,缺口方挂着一条长幅,面写着:枪毙赤匪头目商志英现场大会。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整个龙吟河南大堤都密密麻麻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空地更是人山人海。
几声刺耳的鸣笛使得人群中一片骚乱,只见两辆卡车拉着满满两车全副武装的士兵开过来,卡车的后面紧跟着一辆小汽车。
卡车一直开到台子前才停下来,士兵们下了车迅速在台子的四周围成一个大圈,后一辆车的士兵还架着一个手铐脚镣齐全的人一起下车,不用问,这就是传说中的商志英了。
从小汽车下来四个人,这四个人径直走向台子,在面的桌子后坐下来。人们没有去注意他们,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商志英身。
看到商志英下了车,人群中一阵阵骚乱,后面的人往前挤,前面的人站立不稳,很多人被挤倒了。士兵们拿着枪大声呵斥着乱哄哄的人群。人群的外围接着跑过来一些警察打扮的人,约有四五十个,荷枪实弹,十几米远一个,在人群的四周团团站好。
“枪毙一个商志英用得着摆这么大的阵势了吗?”于昭湘很不以为然,他就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自从商志英一下汽车,他的眼光就没有离开过他。
因为几乎没有受过什么刑,商志英看起来精神很好,虽然带着脚镣他的步履称不矫健却也是稳稳当当,因为没有剃须,他的胡子已经很长了,乌黑浓密,露肉的地方很少,显得他的年龄大了许多。
面对着拥挤的人群,商志英突然双手抱拳对着看热闹的人群说:“老少爷们,对不住了,商志英让你们久等了。”
喧闹的人群瞬间死一样的静寂!
“好!”人群中不知道谁带头高声喊道。随着这一声“好”,全场响起一片叫好声。
台的人赶紧让士兵把商志英架到台站好,商志英站在台,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他始终面带微笑,仿佛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是赴死而是去相亲。
他面对的是龙吟河南大堤,小时候他最喜欢的地方。十年前,他和他的幼弟商志杰坐在堤彻夜长谈。弟兄四人,他最喜欢老四商志杰。“家乡虽好,非藏龙卧虎之地,只有走出去才知道天有多高,海有多阔。”他这样劝说幼弟。
“父母年迈,总得有人照料,父母在不远游。”不足十岁的商志杰说起话来老气横秋。
商志英唯有一声叹息。
台子,李尧天历数商志英的罪恶。
但是没有人去听台的县长和法院院长在说什么话,都把注意力放在商志英的脸。
于昭湘自始至终都盯着商志英的脸,商志英或许感觉到了一个少年异样的目光,他甚至还曾经低下头朝着于昭湘笑了一下,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这个人不死就好了。”于昭湘的心里突然这样想,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面对着这样乱糟糟的场面,法院院长不敢拖延,草草念过判决书后就宣布执行枪决。
两个士兵把商志英从台子架下来,一左一右架着他往龙吟河堤那边走,围观的人迅速闪开一条道路。走过于昭湘跟前的时候,商志英对两个士兵说:“不劳二位,我自己能走。”两个士兵非常听话地放开了他的胳膊,尾随着商志英走到河堤下。
看着商志英在河堤下站好,两个士兵返回,三个蒙着面扛着长枪的士兵走过来,在距商志英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停下。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提着一把手枪站在旁边,“预备——”长官高声喊道。
听到“预备”声,三个人一齐举起枪瞄准了商志英。
看热闹的人们一下子紧张起来,许多人都把眼睛闭了。于昭湘站在执行者的旁边,然而他的目光不在他们身,他自始至终看着商志英,看着这个传奇般的人物面对黑洞洞的枪口眼睛眨也不眨。
商志英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微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的微笑几乎让执行者崩溃,三个人的双手不同程度地在哆嗦,幸亏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几乎所有人的眼光都在商志英的身。
“放!”随着一声令下,枪声响起来。
枪声过后,商志英仍然矗立着,只是左肩抖动了一下。原来三枪中竟然有两枪打空了,子弹射向了商志英身后的河堤激起了两股尘土!一枪打在他的左肩!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叹声。
三个人羞愧满面地装好子弹重新瞄准,商志英仍然微笑着看着他们。看到三个人重新举起枪,他笑着对他们说:“弟兄们,瞄准了再放。”忽而收敛笑容,朗声念道:“王命所宣,其礼惟肃!”神情庄重豪迈!
枪声又响起来,这一次,商志英倒了下去,倒在了故乡的热土,却把传奇般的人生留给后人一说再说。
于广源原本打算春天嫁女,然而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拖着没办,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局势不稳。
现在,商志英被枪决,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他的二儿子于昭楚已经军校毕业,因为头罩着留学生的光环,因为有岳父的泰山之力相助,他被安排进五十二军后勤部,当了枪械管理科科长—一个肥得流油的差事。一切都向着于广源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他的心情非常愉快,于是,他开始着手操办嫁女的事情。
因为早有此意,所以所有的套路走得顺风顺水,没有半点阻碍。
日子定在阴历十一月十六日。
当地风俗:出家的姑娘需得自家的兄弟相轿。所谓相轿其实就是送亲的意思,于广源几乎没用寻思就决定让于昭秦和于昭楚来完成这个程序。
然而不巧的是,于昭秦远下了关东去联系玉米买卖去了,他没有时间来,赵老太太因为去年刚刚来过老家,所以这次就不打算再回了,她不回来,商兰芝也不能回来;于昭楚呢,正巧赶五十二军枪械大检查脱不开身,龙玉荣孩子尚小,不能回来,其实以她的脾气,能回来她也不回来。
关门挤蛋子——研了,相轿的任务就落在于昭湘的身。
在河阳,相轿是天底下最好的差事。你想,把一个活蹦乱跳、冒着热气的大姑娘送到别人家,谁家不像接天神一样伺候相轿的呢?相轿客一进新郎家门,马会被主管亲自迎接送入席,好茶、好烟、好话一样不缺端来。相轿客露出半点不满意,主家就会提心吊胆。
尽管于广源和李氏忙得热火朝天,但是这一切似乎与于昭湘半点关系也没有,他仍然是捕鱼夹鸟打兔子,现在他捕兔子早已经不用套子套了,而是直接用土枪打。
自从去年他的大哥和奶奶一回来,他就阔了起来。
赵小舟听说自己的孙子因为赊东西吃被他爹发现了而被迫藏在坟墓里,眼泪立即下来了,临回省城的时候偷着塞给于昭湘二百块大洋;于昭秦本来没有打算给弟弟钱,他只准备了给二弟结婚的贺仪一百大洋,但是于昭湘特意找到他让他“赞助”,他别不过情面,就把一百大洋一分为二,两个兄弟一人五十。给完了钱,于昭秦一再嘱咐兄弟别把这件事告诉父亲。
有了这些钱,于昭湘第一件想办的事就是买一支土枪用来打兔子打鸟。这并不是因为用枪打兔子打鸟比用套子夹子容易,而是于昭湘天生喜欢打枪,看到别人背着土枪在坡里转悠,他的心里痒痒得不行,听到枪声响起的时候,更是馋得要命。奶奶走后第二天,他就跑到周里镇大集买了一杆土枪和一大包枪药。
在一个星期天,他叫新来的觅汉,来到坡里。于昭湘仔仔细细地把火药和铁砂装进枪筒,然后让新来的觅汉进入棉花地里跑动,把兔子从里面撵出来,他则端着枪站在旁边的麦地里静等着兔子从棉花地里窜出来。
新来的觅汉姓李,单名一个“琪”字。
李琪是去年腊月里来到广源家的。当时他破衣烂衫地沿街乞讨,乞讨到广源家的时候,他说自己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姊妹,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请求于财主赏口饭吃。广源看他面相忠厚、手脚麻利就把他留下了。于广源留下李琪,也有自己的小九九:等小儿子成家后,立即把他分出去,眼前这个人将来在分觅汉的时候就分给儿子。
兔子出来了,于昭湘的枪也响了。但是枪响过后,兔子毫毛未损,而他的枪筒子被炸断掉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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