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昭楚结婚后第十三天就踏了去日本的路程,其妻子龙玉荣于次日返回省城。
龙玉荣毕业于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本来应该从事教学工作的,但是龙广元知道自己女儿的脾气,知道她绝对没有教学的耐心,因此给她在报社找了一份打字的工作。
儿子成亲后,于广源曾经和亲家见过面,他们商定于昭楚毕业后在省城安置。至于龙女的目前住所,赵小舟认为由于家在省城买房安置,或者干脆就住在于家大院里。但是龙广元和太太舍不得女儿,于是先让她住在龙府,等于昭楚安排工作后再作打算。一切就这么商定了。
于广源松了一口气,说实在的,如果让儿媳住在自己家里,自己就会整天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成婚那天晚,龙玉荣就已经让凤鸣村人刮目相看了。
“待要闹,无老少”一直是凤鸣村里闹洞房的规程。在凤鸣村,闹洞房的只限于男子,而男子要么是新郎的晚辈,要么是他的弟弟辈。因为于广源是凤鸣于家的第一大辈,于昭楚自然是第二辈了,辈次相当高。再加于家在村里威信又高,因此那天晚洞房里人满为患,天井里都站满了人。
尽管于昭楚一再嘱咐妻子对于别人的拉拉扯扯要宽容,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当一个年纪比于昭楚大得多的于家晚辈伸着毛茸茸的大嘴向龙玉荣脸凑过去的时候,她突然恼羞成怒,“啪”一个耳光打在了这个人的脸。
耳光极为响亮,不仅把这个人打懵了,而且一屋子闹洞房的人都懵了。被打的人羞红着脸一句话没有说就走了,一屋子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出来圆场,都默默地转身离去,洞房里顿时空荡荡的。
于昭秦和父亲于广源连夜去被打之人家里赔礼道歉,却发现那个人正用被蒙住头在嚎啕大哭,挺大个人哭得跟孩子似的。
“一切全看我的薄面吧。”于广源坐了一袋烟的功夫,却无话可说,临走的时候,只是说了这么句话。
在乡下的夏天,最不缺的就是苍蝇了,无论哪家吃饭,苍蝇都免不了来“光顾”。于家的饭桌就更多了,因为是昭楚大喜的日子,因为赵氏在场,所以桌的菜肴鸡鸭鱼肉一应俱全。龙玉荣只要看到哪道菜落过苍蝇,就绝不会再去吃一点点。其结果是几乎哪道菜她都不能吃。急得广源媳妇李氏做了一个网罩罩住做好了的菜,等到开饭时再揭开。
看到老三于昭湘大吃特吃,看到赵氏和广忆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肉,龙女愤愤不平。“什么东西?连嫂子也不叫,纯粹就是饭桶。”时间长了,她竟然和于昭湘有白眼相向的意思。
于昭湘生来就不拿正眼看人,对这个嫂子本来就没有一点好感,所以他看龙女的眼神都是洋洋不睬的样子。龙玉荣在晚躺下之后多次对于昭楚抱怨,于昭楚都婉言相劝。
有一次于昭楚和于昭湘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低声下气地对弟弟说:“老三,你不叫我哥就罢了,你嫂子是外人,你就叫她声嫂子吧,权当哥求你了。”
最让家人忍受不了龙玉荣的是她的洁癖,在她的房间里,一般人进去无处可坐。无论是坐了她屋里的凳子,马扎子还是炕沿,人走后她会马冲洗,弄得别人没有去她屋里留个脚印的。
唯一让于广源满意的就是儿子儿媳感情还行。于昭楚临走的那天晚,儿媳妇哭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早晨发现她的两只眼睛肿得像熟透了的桃子。
娶了这么个儿媳妇,于广源心里不免有点后悔,但是自从于昭湘回到老家这一年的时间里,于广源学会了自我安慰,不像以前一样对每一件事都钉是钉铆是铆的。他觉得只要自己的二儿子不说什么就行,两害相权取其轻,自己的本意是让三儿子早成家立业,二儿子的婚事操之过急也在所难免。
赵小舟母女、于昭秦一家四口和二儿媳一起动身回省城后,地里的谷子就要场了。今年风调雨顺,无论是谷子还是高粱都明显地好于往年,地瓜虽然看不见,然而从疯长的地瓜蔓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凤鸣镇乃至整个海右省种植的作物不外乎以下几种:小麦、谷子、黍子、高粱、大豆、地瓜。其中以小麦最为普遍。
虽然凤鸣镇人的种植以小麦为主,但是他们种植小麦好像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为了换钱,即使像于广源和孟宪仁这样的财主家,一年之中也不能尽吃细粮,最少一半的时间里他们和大多数家庭一样吃红面饼子。
所谓的红面饼子,其原料不外有两种:黍子面、高粱面,主要是高粱面。两种面用水和好了,抓一块放在手里,两只手拍打拍打把它拍成细长型,然后把它拍在烧热的锅,几个开锅之后,饼子熟了,因为里面的高粱面是主要成分,所以熟了的饼子呈红乎乎的颜色,因此当地人称其为“红面饼子”。
这种饭食确实不太好吃,面粗,吃起来拉嗓子眼。但是就是这样一种饭食也并不是每户人家都能吃得起。在凤鸣镇,约有一半的人家一年之中总有几日得用野菜、地瓜叶子充饥。很多人家一到农忙结束就把咸菜瓮用泥和着麦穰封起来,等到来年开春农活开始的时候再打开——少了下饭菜,饭食自然省下很多。
凤鸣镇人对于土地和宅院具有浓厚的兴趣,他们省吃俭用,用攒下的粮食置土地、买房子,一代代薪火相传,乐此不疲。就像一群被赶着送到厨房里的羊,从来不想一下此生所为何来。
一天早晨,于广源打发觅汉商志忠去村中间的戏楼台下去领短工。
凤鸣镇的戏楼大约建于明朝洪武年间,戏楼采用砖木结构,分下两层。初建时,在戏楼的四周曾经挖池蓄水,看戏的人隔水听音,韵味十足。历经沧桑,周围的池子逐渐干枯,渐渐就成了平地。
因为这里几乎是凤鸣镇最热闹的地方,所以不管是本地的闲散人员还是外地的,一到农忙季节都自觉地集中到这里,等着地多的人家前来雇佣。被雇佣的人叫短工,被人短期雇佣就叫做“打短工”。
约莫有一顿饭的工夫,商志忠回来了,后面一个人没有。
于广源把一切家什准备得停停当当,只等商志忠了人来即刻去坡里割谷子。看到商志忠自己一个人回来了,于广源纳闷地问:“小商,人呢?”
商志忠一脸沮丧地说:“东家,今年真是邪了门了,往年这个时候雇短工,一天一吊钱抢着干,今年硬是没有一个人动弹,都说少了两吊不干,这不一个个都是半吊子吗?”
“两吊?好家伙,真敢要价,两吊钱能买四十斤白面了。”于广源也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这里面一定有鬼,小商,最近你听到什么风声没有?是不是红枪会又出现了。”
商志忠想了一大会儿才说:“红枪会没有听说,我前几天回家听我爹说有人看见过商志英。我还听说,平原县城里的猪鬃厂里绑鬃的女工罢了一次工,工钱翻了番才又工。”
于广源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疑惑地问商志忠:“就没有一个人愿意来吗?”
“有几个人看到是我们家在雇短工有想来的意思,但是终究没来。”
于广源想了想,问商志忠:“想来的这几个人你认识吗?”“认识,都是商芝镇人。”
“那好,你立马去戏楼,把这几个人叫过来,就答应他们的要求,每人每天两吊。”
商志忠吃惊地瞪大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东家,他在判断东家是在说实话还是在说气话。“快去啊,小商!”听到这句话,商志忠知道东家说的是真事,于是他一溜烟朝着戏楼而去,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他领回四个壮劳力回来。
于家种了十大亩的谷子,十大亩相当于现在的近四十市亩。两个觅汉加四个短工和于广源需五天左右的时间才能收割完毕。沉甸甸的谷穗在地里弯着脖子等待着人们的收割,再下去几天,细细的谷秸会逐渐干枯再也擎不住谷穗,谷穗会耷拉下来,到那时,收获就会费事很多,这是于广源宁愿花费大价钱也要雇工的主要原因。
于广源这样做的另一个原因是谁也不能告诉的,他一直觉得这件事始终有人在操纵,他不敢确定幕后的指挥者是不是商志英,但是一定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不相信这些雇工的心会齐起来,这些短工目前就像一道坚固的堤坝,给它捅出一个小洞或许能让它一溃千里,所以他花大价钱把四个短工雇到家里,好吃好喝伺候着。他相信仍然在戏楼下等待着被雇佣的人一定会沉不住气,到那时,内讧必然起来,再去雇人就简单多了。
于广源叫商志忠领着短工在谷地里用刻刀子割下谷穗,他和年轻的商怀德用镰刀先割出一道车路把大车赶进去,然后把一堆堆的谷穗装到车。
“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所有的人都非常卖力地干活,连吃袋烟的的空都没有了。到了半过晌,原计划一天干完的将军坟那两大亩谷穗就割完了,为了回报东家的厚意,四个短工主动提出来把窑湾附近的一亩多地也割完它。于广源再三说不用,然而他们终究还是转移到窑湾,把一亩半的谷穗割完,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回到家里,于广源赶紧叫妻子炒菜打酒,想留四个短工吃饭,但是四个人异口同声地拒绝了。
第二天天刚刚亮,四个人就来了,他们到了于家二话不说,帮着两个觅汉套好车,坐着大车来到了最大的一块谷地。
露水还没有下去,人一近谷地,露珠就把身打湿了。于广源从身掏出烟包子,招呼所有人先吃袋烟等一等,凤鸣镇及其周围的村庄历来把“抽烟”说成“吃烟”。
会“吃”烟的人都“吃”了一袋烟,然而露水还没有去,年龄较大的那个短工沉不住气了,他脱下布鞋,赤着脚进了谷地先干了起来。其他所有人都跟着干起来。
“一天两吊钱,不屈啊!”于广源心里想。
昨天割了三亩多,今天正好割了四亩,照这个速度明天就会结束的。以原来的估计,就这么几个人没有一集是干不完的,现在三天就会完成。钱,多花不了哪里去——于广源对这些人的活道非常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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