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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继祖高兴得瞬间两眼放光,他好容易合吃惊的大嘴,接过眼前的酒杯又是一倾而尽。他兴奋得几乎要跪谢老天了。他又给自己斟满一大杯酒,昂首而尽,大声说道:“老天啊,老天,于继祖知足了,知——”话未说完,突然一头栽倒在桌子底下!

这突然的变故把小舟吓了一大跳,她蹲下身去扶于继祖,却发现他的脸由红变紫,最后成了青灰色,赵小舟叫了一声:“天哪!”就不省人事了。

她多么希望这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个梦境啊!但是,当她醒来的时候,看到挤了满满一屋的人后,她知道,一切,的确是发生了。布莱克医师给她注射了一支针药,使她能强撑着看眼前的一切。布莱克医师周围的人群耸耸肩:“Toohappyto…!”接着又用中文向赵小舟解释道:“于先生是高兴过度导致脑血管破裂,乐极生悲了。夫人,节哀顺变吧…”

不等布莱克医师说完,小舟又昏死过去。

等到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人们早已经在夏掌柜的安排下把继祖收殓完毕、装入楠木棺材、放在客厅正北供外人凭吊了。夏掌柜走近赵小舟,低声请示:“太太,你要节哀啊,所有的大事得你拿主意。”一声哀嚎从小舟嘴里发出:“苍天啊,恩成啊!”随即放声大哭。旁边的张妈长吁了一口气,说:“好了,好了!哭出声来了。”夏掌柜在小舟的哭声稍歇的空当,请示说:“太太,老爷要在哪里安葬?”

泪流满面脸色苍白的赵小舟丝毫没有犹豫:“快派人回老家报丧,灵柩不日到家,葬龙吟河畔。”话刚说完,又一次昏死过去。半天之内,小舟哭昏五次!

前来吊孝的人络绎不绝,赵氏兄弟顾不得眼下的诸多事务也迅速赶到。张妈满脸眼泪,她俯在小舟的耳朵旁边哭着说:“太太,你不爱惜自己,难道你也不管两个孩子了吗?”旁边的诸多妇人没有人知道张妈说的是哪两个孩子,只知道炕躺着的这一个。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惊醒了小舟,她猛地坐起来,向炕头的湘儿看去,却见这个孩子依然沉睡未醒,但是分明有两行泪水在小腮边滑落!

夏掌柜马派人去电报局向老家电告,然后准备了两辆两匹马的马车,随时准备路。

自入商道以来,于继祖在太太王氏的影响下一改过去的行伍习气,他处处与人为善,广结善缘,所以朋友甚多,得知于继祖的丧信后无不前来吊孝。于府前后两院顿时人山人海,海右都督钱嘉书也派幕僚前来吊孝,知道于继祖即将回家安葬,当即决定派二十名士兵护送灵车。

四月二十九日拂晓,于家的灵车就路了,夏掌柜亲自驾着灵车在前,另有一辆马车紧跟其后,车的赵小舟抱着湘儿,张妈在旁边照顾。马车两旁二十名士兵人各一马一枪徐徐随行。

出得于府大门,就见门前的尧修街一溜两行摆满了路祭,在省城的至亲好友都知道于家今日护灵回老家,早早的就在大街的两边摆好了路祭,整个大街白幡飘摇,冷风凄凄,充满了凄冷悲凉的气氛。两个年轻的店小伙甘愿充当了孝子的角色,对大街的每一座祭棚都跪下连磕三个响头。两边的祭棚里不时传出“于老爷一路走好”的喊声。

四月二十八日那天中午,于广源一家正在吃午饭的时候,王氏身体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心神不宁起来,她放下饭碗,回到里屋,坐在炕开始诵经,无奈心里好像被人狠抓了一把,怎么也定不下心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她的心,她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可怕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浑身发冷、心惊肉跳。一定要出大事!她心里想。王氏的不安让于广源觉察到了,其实他的心里也是无缘无故地发了一阵慌,他似乎隐隐觉得母亲的心情不宁和自己是一样的。他跟随母亲来到母亲的房间,想安慰母亲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因为这种感觉是不能言传的。他默默地在母亲房间里待了一会,却听见秦儿和楚儿在前院里大声哭,他心烦意乱地回到前院,问妻子李氏他俩怎么哭起来了,李氏也感到莫名其妙,因为两个孩子哭得很突然,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哭。

整个下午于广源都没有下地干活,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因为多少年了他已经形成一个习惯那就是有事没事田里走走。全家人似乎都在等着一个未知的不可避免的变故降落到全家人的头。

一个下午过去了,夜幕降临了,外面大街坐满了闲耍的人们,在整个凤鸣村以及周围的村庄,夜幕一降临——如果天气允许——人们往往选择出去聚在一起拉呱而不是躲在家中点灯熬油,勤劳朴实的农村人不会舍得浪费哪怕是一滴油、一粒米的东西。

平常时间于广源也加入这闲聊的队伍,因为村民闲聊的地点就是广源的大门口。但是今天他迟迟不见出来。

人们正在胡乱猜疑的时候,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南而来,马蹄声越走越近,竟然是朝着于广源家来了。近前了看,果然是一个身穿制服的人骑着一匹白马急匆匆而来。

村里极少见骑马之人,所以这一人一骑引起了人们的恐慌,穿制服的人下马,径直走进了于家的大门。于广源听到声音赶紧迎去,骑马人把一份电报送到他的手。电报的字不多:老爷仙逝,不日归家。于广源的脑袋“嗡”地一声涨大了,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院子里,头脑中已经没有了思维,送信人无言相劝,只说了一声:“于老爷节哀顺变。”就匆匆而去。

当于广源明白过来的时候,突然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嚎叫:“爹呀!!!”里屋的李氏早已经跑出来,两个孩子也跟在她的后面,随着于广源的一声大哭,李氏和两个孩子也大声哭了起来,这哭声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惊人。外面闲聊的人听见哭声跑了进来,一听说于老爷没了,好多人跟着大放悲声。众人哭了一阵子,又忙着劝解于广源,哪里劝得住。年龄最大的于广尧前对于广源说:“广源啊,要照顾好你娘啊!”

一句话提醒了于广源,是啊,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到娘了?于广源匆匆向后院跑去,后面跟着一群人。

王氏的房间里烛光明亮,烟雾缭绕,王氏盘腿坐在炕双手合什一动不动,于广源喊了一声“娘啊”,就趴在娘的脚边嚎啕大哭起来。他正要把一肚子的痛苦要向亲娘倾诉,却突然感觉到娘一动不动,好像没有看到他一样。

众人一起前看去,却发现广源娘已经没有了鼻息。心理崩溃的于广源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昏了过去……

于继祖的灵柩是在五天后回到凤鸣村的,其时王氏已经收敛完毕装入棺材,几天来家里人来人往吊问不断,从岩岭千佛寺请来的七个和尚也已经到达。于继祖的灵柩一到,家里的亲朋好友,四邻八舍又是吊问不绝,整个于家大院几天来哭声震天,人们都在念着夫妇二人的好处,许多外姓人也哭得如丧考妣。老族长于昭顺见于广源精神恍惚怕他痛出病来,就召集本族的人商量尽快把继祖夫妇入土为安。在请示了赵氏小舟的意见后,决定在五月初六出殡。

阴历五月初六,那是个凤鸣村人多少年难以忘记的日子,那一天,阴云密布、冷风凄凄,整个凤鸣村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一大早两口硕大的棺材从于家正门抬了出来,两口棺木都是丝绸缠了十几次、黑漆涂了十几次的,每具棺材须得十六个劳力才能抬得起来。七个和尚在前面诵经引道,棺材的后面是百十个哭得死去活来的于家人或者于家的亲戚。

此时,南北大街两边站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于继祖的家门口一直排到南大门外,看样子几乎全村的人都出动了。看到棺材抬出来,所有人跪地放声大哭,哭声传出好几里远。

出了南大门,只见南北大路两边排满了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于家亲朋好友设的路祭。河阳名流徐添徐老爷,河阳县长郭奉孝,商芝村商玉斋商老爷等齐集凤鸣镇为继祖夫妇送行,路祭从南大门一直排到龙吟河墓地,于广源带着两个儿子对着每一个祭棚磕头,从南大门一直磕到墓田。

墓地是赵小舟亲自为于继祖夫妇选定的,也是继祖的遗愿,于家老墓田不在此地,而是在凤鸣山脚下。

几天前,当于继祖的灵车经过龙吟河的时候,两匹马突然停在青石板桥的中央,任凭吆喝丝毫不前行。夏掌柜用尽所有的办法都没能让两匹马前进一步,只好等着小舟的车来之后请示她。听了夏掌柜的描述,赵小舟的泪又一次流了下来。她下了车,扶着于继祖的棺材哭着说:“恩成啊,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你放心吧。”

说来也怪,她刚说完这句话,两匹马马又徐徐前行了。

龙吟河在凤鸣镇南面这一段向南拐了一道弯,形成了一段弧。于继祖的墓地就选在这段弧的北面,风水先生说这里藏风得水、前有照后有靠是难得的风水宝地,而龙吟河这一段弧形的堤坝好像古代官员腰的玉带映照着坟墓。曾经有许多人家看中了这块地方,但是一般人家享受不起这样的墓地,乾隆年间就有人选中过这里,无奈这个地方离村庄较远,又是孤零零的单独一墓,所以很快被人盗挖了。

为了防止有人盗墓,老族长于昭顺早已经领着人用凤鸣山的石子和着石灰、小米浆、鸡蛋清把底部以及四面墓壁筑得如铜浇铁铸。

出殡的人一到墓地,墓地周围一大亩的谷子地瞬间被踩得像刚刚压好的场院。当两口棺材徐徐落入墓穴的时候,周围的亲人和许许多多的村民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声远传十里之外!这是凤鸣镇声势最大、最隆重的出殡,直到今天许多耄耋老人提起这件事来也是精神头十足,说得唾沫星子乱飞。

下葬后,在墓穴面筑起了一个大的坟头,坟头底部占地足有半大亩地(约二市亩),坟高足有五丈,所用的土是从附近的于家地里运过来的。一百多个壮劳力整整干了一下午才把坟头培好弄结实。

从那以后,人们就叫这个大墓为“将军坟”。放牛放羊的孩子经常在将军坟爬爬下,“占山头”的游戏一直玩了好几十年,凤鸣村里男孩子的童年乐趣多多少少与将军坟有关,这里简直是孩子们的乐园。有人曾经对于广源说不要让孩子们在坟玩,于广源笑笑说:“不碍事,我爹娘最喜欢的就是孩子。”

如此浇筑的墓室,这么大的封土堆,盗墓者往往望而生畏。然而,世利欲熏心之徒毕竟太多了,民国十二年的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伙盗墓者从南而来越过龙吟河,他们设备齐全,动作干练,来到坟边立即有条不紊地开始了盗挖。他们先从坟墓南边动手向北挖出一个盗洞,计划在挖到墓壁的时候用炸药炸开它。

然而,当这伙盗墓贼的铁锨刚刚触到坚硬的墓壁时,天突然响了一个惊雷,随即暴雨如注,松软的泥土一下子塌了下来把盗洞掩埋得结结实实,盗洞里的四个人无一生还,吓得在外面望风的那个盗墓者扭头就跑。他刚刚跑龙吟河大堤,却见龙吟河里波浪滔天,一只只巨鼋在河里伸出头来发出“呜呜”的声音,吓得他昏倒在龙吟河岸。这个人回去后就疯了。

事后得知,这伙人来自鳌头,为首的正是袁老六。

赵小舟是在给于继祖完五七坟之后回到省城的,在亲朋好友的极力安慰之下她慢慢地恢复了平静,毕竟两个孩子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广源夫妇知道小舟已经有了身孕,曾经提出要把于昭湘留在老家,但是小舟如何舍得,执意要带走。广源夫妇只好同意。

是年腊月初一,赵小舟剖腹产下一女婴,取名“红豆”,学名“于广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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