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城到眠龙山上的护国寺不过五十余里左右,若是轻装快马,不过小半日便到。萧锦棠此次出行虽减了仪仗令禁军亲自护行,但因是帝王出巡为国离宫祈福,故而也不能走的太快失了威仪。巡防营虽事先封道令百姓避退,但玉京百姓听得圣上出巡仍是对其好奇不已,故纷纷寻得茶楼酒楼等高阁露阳之处借着叩首之礼悄悄窥视着行列,也算是一睹了圣上天颜。
这玉京百姓对萧锦棠为何如此好奇,三分是因其即位时未设帝辇游巡之礼,余下七分大抵还得归功于那茶坊酒肆的说书先生。
萧锦棠初初即位之时,没过三日关于他的故事便传遍了街坊巷陌。只听得那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道如今的圣上正当少年,少年帝王,听着都是那般意气风发。可说道意气风发又是话锋一转,说这陛下早年经历甚苦不得先帝宠爱,侥幸从夺嫡之争活下又巧合离奇的即位,其中过程说是天命眷顾又不禁给听书人留下几分遐想。
但最令人遐想的倒不是皇家手足相谋。因为那说书先生说当今圣上的生母是位异族绝色美人,而圣上与其妹明毓长公主殿下又同其母七分肖似,听宫里见过圣上和长公主的宫人皆说二人年少但已见天人之姿。这话一出口,所有听书人便皆不禁猜测当今圣上的容姿如何,后因猜测过甚,说书先生又编撰了什么异族美人同先帝缠绵凄婉的爱情故事,听得台下观众涕泪涟涟。
比起权谋相争的智斗,民间向来更喜欢英雄美人的故事,毕竟戏台上流传千年的话本,演来演去最脍炙人口的还是山河天下不敌美人矜顾,烽火鸣铮再烈,也得尽数化进风流眼波中。而因萧锦棠即位之时未设帝辇游巡之礼,故又为坊间巷陌中传言的天人之姿之上蒙上一层神秘面纱。今日巡防营虽奉令命百姓避退,但被说书先生吊了近一年胃口的人们还是纷往高处观瞻。
如此这般,这御驾之列便磨蹭到了申时一刻才到了护国寺。等着萧锦棠净手上香之礼行毕已至傍晚。然寺中不比宫中,加之萧锦棠出巡未带御厨,故而晚膳只有素斋清粥。萧锦棠倒是无妨,他是个不挑嘴的人,比起当年在棠棣阁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这寺中的素斋无异于玉馔珍馐。待到用毕晚膳,萧锦棠才觉这菜色对于自己是吃的习惯,但对萧锦月可就不一样了。
听御医说女孩子十三四岁正是长身子的好时候,若是吃得不好便会落下体虚的病根。萧锦月早年便因缺衣少食而体虚,这一年来虽让御医替之温补,气血虽瞧上去好了不少,但终究也没多长些肉。若是这时候随自己吃的清素了些,那好容易补回来的不又给亏了回去?萧锦棠思正寻思着一会儿还是命福禄将临晚殿的小厨房给搬来护国寺时,却忽的见福禄躬身走了进来
“陛下,麟懿郡主请见。”
“还不快请进来!”萧锦棠听得楚清和来了,顿觉心下愁闷阴霾一扫而空,似连心跳也似略略加快了些,加快的血流带着他不曾发觉的热度流向全身。他放下茶盏便往前厅走去,唇畔翘起一抹连自己也未发觉的笑意。
这还需要自己去通传?陛下这腿脚动的倒是比嘴快,都亲自相迎了还说请进来。福禄见状心下无奈,却也得提快脚步紧随其后。
可不想萧锦棠走至一半脚步一顿,转头向自己补充道:“这山上不比宫中,一会儿你命人回宫传旨,让内务府多调几个得力的宫婢,同临晚殿的小厨房及为锦月调理身子的御医一块儿前来护国寺禅宫随侍女眷。若是清……郡主或者沈家表姐有需,所有需求分例也应同长公主一般,要人务必尽心伺候。”
“是,老奴都明白了。”福禄笑呵呵的躬身领命,想着萧锦棠想的什么都快写脸上了。这少年帝王平素沉稳自敛,但一提到长公主和麟懿郡主时就会不自觉的笑。
思至此处,福禄上前两步,跟在萧锦棠身侧打趣提醒道:“郡主可等了好一会儿了,来时听说圣上在进膳才没进来打扰。老奴知晓郡主同陛下情谊深厚,说了无妨可进殿相候。可郡主又说什么断食伤身什么食不言的话,非要等着陛下吃完了才让老奴前来传命。”
“……怎么不早点说?你也就由着郡主在外面冻着?”萧锦棠听罢便瞪了福禄一眼,言语之间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一会儿你命人给郡主烧个手炉,还有什么你自己想着办。”
“是是是……遵陛下令,一定不会让郡主冻着。”福禄笑着应和,这笑声落在萧锦棠耳里却像是别有深意,好似福禄知晓了自己那点深藏在心的想法一般。思至此处,萧锦棠又不禁赮了耳尖。但还未等耳梢燎意散去,主仆二人便已至门前。
这皇寺行宫虽叫禅宫,但房屋委实不能同宫中相较,萧锦棠所居的行宫,其实也比棠棣阁大不了多少,他正想着楚清和在此住的可还习惯时,却见半敞的殿门旁站着一个身着殷色女官袍的少女。她正双手抱着一个小包裹站在门外跺脚,见得萧锦棠亲自出来她下意识的想迎上去,但见四周皆是随侍宫人,只得一面悄悄噘了噘嘴一面上前揖礼。
“臣女参见”话未说完,萧锦棠便托住了她的手腕示意她免礼,一旁的福禄见了忙招呼着门外随侍的宫人下去,楚清和下意识的回头一望,却觉手背被少年温热的掌心捂住了,她指尖一颤,回头去看时却见萧锦棠已将手收了回去,仿佛方才的热意只是不经意二人擦碰而已。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怎么出来……不披一件大氅?”萧锦棠不敢正眼看楚清和,生怕她看出了自己的小小心思,于是只好将目光往她手上那个小包裹上瞟。楚清和见萧锦棠目光游移,却是会错了意。她还以为萧锦棠是方才不小心碰着了自己,以为自己会像上次在接听风银兰令时一般缩回手,让他以为碰着自己就会惹得自己生气。
思至此处,楚清和不禁放柔了眼神,她轻轻的笑了声,笑声像是落湖的雨丝,忽的在萧锦棠心底激出一片涟漪,漾起浅浅浮光春色。萧锦棠正想说些什么掩饰,却不想楚清和先开了口:“眠龙山比凉朔关可暖和不少,大氅就不必了。倒是锦棠你未着大氅便出来相迎,也不怕见了冷着了风寒。”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上的小包裹递给萧锦棠,似连语调都带上了俏生生的笑意。
“这个是给你的,我想着这眠龙山上什么都没有,你又要在这住一个多月,倒不如用这个解解闷,所以今日就从家中将这个给你带上了。”
“这……谢谢。”萧锦棠的面色掠过一瞬讶然,他接过那小包裹,旋即忽的反应过来楚清和还站在门口,他忙退后几步,连语速都急了几分:“你也知这门口有风,有什么话先进来再说,方才福禄已经沏好了热茶,先喝些茶暖一暖罢。”
“那……臣女就叨扰了?”楚清和歪着头勾唇一笑,却见萧锦棠猛地转头就往里面走去。楚清和心道奇怪,她总觉着今日的萧锦棠有些说不出的不对劲,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不过他不愿说,自己更不好去问,或许等什么时候他想说了便会说了。思至此处,楚清和又不知什么事儿能让萧锦棠如此失态,毕竟她认识的萧锦棠,是那个心思沉睿哪怕殿外围军也敢持剑相对的少年,是那个隐忍筹谋一朝震鸣天下的帝王。
待到了堂间,萧锦棠一言不发的站在坐榻前给楚清和倒了一盏茶。楚清和谢过后伸手接过,她沉默的饮下半盏茶,忖度半晌后终是笑着打破了屋内的静默,她是个心底难藏心事的人,还是忍不住想将心中所想问出口:“怎么了?可是遇上了烦心事儿了?是朝上的事儿还是担心锦月?”
她也不等萧锦棠回答,启唇絮絮:“我来也是想同你说关于锦月的事儿……我让楚家军的人代替禁军戍卫女眷禅宫,为首负责的是哥哥先前在军中的亲信,叫陆鸣悠,他在楚家军担任哥哥的近卫队长一职,倒是个难得的将才。随哥哥回京后便入了巡防营任职,那日锦月失踪便是他找着的,让他负责戍卫是最好不过的了。”
“既然是麟城的亲信,我自是放心的,倒是有劳清和你安排了。”听得楚清和发问,萧锦棠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他略略呷了口茶敛下心神,心道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稍稍平复心境后,萧锦棠看着面上不解的楚清和只得编了个谎将自己方才所想给掩过去:“说来也可笑……是我始终放心不下太后哪儿,今日朝上虽将之垂帘听政之权夺了,但不知为何,总觉着这是个后患。”
“后患?若是说她还要在后宫中翻搅,那也得能起身有力气继续作威作福呀。方才我来时听见随侍太后的太医说她到现在还未醒过来呢。”楚清和听得解释也就释然了,她到现在还记得自己与楚麟城初初进宫时被穆太后的一顿敲打,此时说起穆太后病况,倒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萧锦棠见她这样也不禁放松了些许,楚清和见萧锦棠方才绷着的脸终于又带上了些笑意,却是抬手一拍自己额角,低声道怎么自己这么不记事。萧锦棠见状正欲询问,却见楚清和一面揉着额头一面将自己带来的小包裹拿来打开。这一打开萧锦棠才发现这包裹里装的竟是一个木制的折叠棋盘,只是这棋盘自己从未见过,竟是由一黑一白两个相互交错的正方格子组成。
而包裹里面还有一黑一白两个锦包,楚清和将其打开将棋子抖了出来。萧锦棠忍不住心下好奇,便拿起一个棋子把玩,这棋子也和宫中所流行的棋类游戏中的棋子不同,一个棋子,竟是被做成了讨巧的小木雕。楚清和见萧锦棠拿着棋子不忍释手,不禁笑道:“这是王棋,是西魏商人从海外带来的游戏呢,在西魏贵族中挺流行的。我想你定没见过,便想着给你带来玩玩。这下法也不算难,跟我们大周的将棋有些类似,我教教你就会了。”
“好啊,那就劳烦清和教我了。这棋我从未见过,如今见了又甚是喜欢,委实不知如何言谢了。”萧锦棠一听楚清和欲教自己下棋,顿时来了兴致。楚清和见萧锦棠喜欢,顿觉心下十分满意,她将棋盘铺在茶案上又轻快的将棋子摆上,一缕弯弯的额发垂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这棋盘黑白格子共六十四个,双方各有十六个棋子。而十六子中又分为六个兵种,王、后、车、马、象和兵,也就是说双方各有一个王、一个后、两个车、两个马、两个象和八个兵……”楚清和说着抬眼向萧锦棠看去,却不想正正撞进了那正垂眸凝视着她的碧色深瞳中。
这蓦然的对视让楚清和愣了片刻,萧锦棠见此倒是不着痕迹的瞥开目光,但除他自己无人可知这个动作已几乎用尽了他的全部自制力,在楚清和看向他的一瞬,他看见那双明澈如古镜一般的瞳倒映着自己的面容,那一瞬案几上的烛火瀑起,光影在她眼中折叠重合,他在她的瞳中似看见了漫天花火。
“那这应如何行棋呢?”萧锦棠伸出手在楚清和眼前挥了挥才将她唤回了神。回觉自己愣滞的楚清和有些慌张的将指尖绕上了自己长鬓,她下意识垂首心道自己真是晃了神,但颊畔却像是被烛花燎了一般泛着热意,她想起初见萧锦棠那日,自己就惊异于他的瞳色竟是那般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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