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耀祖住进了申城人民医院,尘肺引发的肺癌晚期,自身的呼吸系统防御机能已经完全混乱残败。再加上胸通、咳血、呼吸困难,种种状况显示他的生命气息已经十分孱弱了。
小女虽然本来就知道尘肺引发的并发症会不少,但是这两年定期去透析,至少还给宋耀祖吊着半口气,想着能拖几年是几年。可是现在医生告诉她,宋耀祖的情况很糟糕,这几天能不能撑过去都是个问题了。
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直接吓懵了,除了在病房门口无助的捂嘴哭泣以外,真当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应对眼前的打击了。
可不管情况有多糟糕,该会诊的会诊,该透析的透析,该吃药的吃药,小女反反复复的进出医生的办公室商议着,一切与宋耀祖有关的治疗方面的场面上的事情,全部由她纤弱的身躯一力承担下来去应付。
小女本不算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她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现在医院所在的申城。可是耀祖病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倒了那么她便自然而然成了家中的砥柱。这是她的责任,无法卸除的重担。
宋耀祖精神稍稍清醒的时候,又开始拒绝化疗,拒绝吃药,这是他对自己的放弃,也是对这个世界的决绝态度。
小女觉得自己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她尝试着去理解丈夫,倘若现在换做她是耀祖,那么她或许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老话说的都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大部分人安慰人时候用的话语。但是耀祖是个特例,他是个特别善良又爱家人的男人。他不忍心让妻儿老小看着千疮百孔的自己,感到无助的绝望。
那个在稻田里宠溺地望着小女的人,那个阳光下皮肤泛出一层黝黑淡光的人,那个专注于劳苦工作一心一意为家人奉献的人。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候,他不愿意自己在家人面前喘息下去。
人到最后既然都逃不过变成一盒子骨灰,又何必继续让家人煎熬,遭受锥心刺骨的折磨?
“耀祖,你坚持一下,医生说过的,会有办法去治疗你的。钱方面的事情你不要太担心了,村干部都在为你的事情跑动呢,很快就能有着落了啊,别灰心。”小女握着宋耀祖瘦骨嶙峋的手,喃喃说着。
宋耀祖缓缓摇了摇头,眼睛瞪着天花板,突然怪异地扯着嘴角笑了起来:“小女,是我连累你了,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还遭这样一份罪。”
虽然声音很轻,但是他的情绪十分激动。一激动,那气就呼不顺畅了,好像被撕裂成一片片的,艰难的不像样。他的脸色一片紫胀,把小女吓得不轻,连忙叫了医生进来。
经过医院的专家联合会诊,各种CT检查都显示着宋耀祖的肺已经极度不好了。再加上癌细胞转移,他的视线也受到了损伤,几乎看不清楚东西了,看什么都是白蒙蒙的一片。而后就是面色越来越发黑,脖颈上开始出现一个个圆滚滚的淋巴肿块。
即便如此,他的耳朵还没坏,还能从病房里响起的一片脚步声中很快就判断出进来的人是谁,哪个又是小女。
只要辨别出进来的人是小女,他就一定会用被子把头蒙起来,或者用枕头闭塞住了。也不管鼻子上还插着氧气罐,手上还连接着吊瓶的针头,他就笃定了要躲着。
小女见到他这种逃避的态度,自然是无法心平气和的去接受的。她不能看着他就这样把自己给彻彻底底的消耗殆尽了。他需要有生的希望,需要有活下去的勇气。在生命面前,其他的生活困境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宋耀祖!你这个混账!起来,你给我起来!你凭什么拿这副态度对我?结婚时候你跟我说的话都当是放屁呢?!我嫁到你们老宋家,端屎端尿伺候婆婆,生了儿子给你好好养大带着,家里家外都是我一把手在忙着,我蓝小女哪一点对不住你了?你为什么非得要这样对我?”小女在床边对着宋耀祖骂着,满脸都是愤怒,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他非得要这样犟下去。
宋耀祖听见小女骂人了,直接就把被褥往里又拉了一通,死死的掩住了。他躲在被子里头,呼吸因为急促困难而不住的咳嗽抖动着。他的这股子劲,可完全不像一个生了重病的人,竟然还能这样较劲呢!
“宋耀祖,你别想着躲,我今天要是要不到一个像样的说法,我就跟你没完!你凭什么就自己随随便便做了个决定,以为就是为了我们娘儿几个好了?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给我起来说明白了!”小女紧绷着的那根神经,终于再也绷不住了。
她直接动手去掀宋耀祖的杯被子,一个死命扯着,一个死死拉着,两个人就像拔河一样展开了一场本不该属于病房的拉锯战。
两个人明明就在各自的身边,呼吸声也是如此的明晰,可是却偏偏要被这样一床白色的印制了人民医院标示的杯子给挡成了两个世界,这让小女觉得委屈,更让她觉得不甘。
明明已经没多少气力了,可是宋耀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像铁钳子一样,死死的守护着被子下面的一方世界。他越是这样,小女就越是脾气上头,恨不得直接把整张病床给掀翻了,她倒是要好好看看,他究竟在干什么!
路过的护士听见动静,连忙进来看个究竟。看着夫妻两个闹成这样,也禁不住规劝了一句:“这都病的不轻了,两个人就相互退一步嘛,不要吵了。”
小女激动的扯着嗓子道:“是他混账啊!竟然想抛弃我们娘儿几个,就这么一走了之,死了痛快呢!我不能让他就这样如愿了,他必须要起来给我接受治疗!”
护士觉得有几分尴尬,到底是再也插不上话了。她撇了撇嘴,倒是不知道应该继续说些什么好了。
最后还是小女自己反应了过来,意识到刚才不应该对着护士撒火气。耀祖住院的这些日子以来,医院上上下下的医生和护士都已经十分照顾他们了。
“对不起……”小女咬着下唇,对着护士直接跪了下来:“我真的是忍不住了…….”
作为一个在村里长大的人,跪天跪地跪父母。而对于眼前的护士,她也只能用这种最淳朴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歉意。
护士连忙将小女扶起,好言宽慰了两句。这病房里的家属来来往往她们也是见得多了,许多时候因为家属情绪不稳定,对着医护发难也是常有的事情。
但护士心里明白,蓝小女不是故意要这样的,对于她们家的遭遇,她更多的是同情。
护士离开之后,小女瘫坐在椅子上,愣愣的望着背对着她的宋耀祖。她知道他没睡,可是他却闭着眼睛,宁愿不睁开。
两个人就像相互伤害的孩子一样,彼此都展开了进攻。但这恰恰又是因为他们相互爱着对方,体贴着对方,在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着不恰当的爱。
他们相互碰撞着,相互拒绝着,相互悲伤哭泣着,全都是因为有许多的事情,并不是一句“人定胜天”就能给摆平的。
老天爷将厄运带到这个家里的时候,他们几乎没有退路可以选择。有许多的话是没法一清二楚的说明白的,那就是心底的一道鱼刺,卡在两个人各自的心上。即便一个肺癌晚期,一个心里淌血,都已经伤痕累累,可是就是没有说理的地方。
宋耀祖开始陷入昏迷,连扯被子作的场面都不可能再继续了。小女守在床前,开始慢慢明白了,在医院里头是永远不可能有“最坏”这个词的。
因为只要进了这里,那就都逃不过一日坏过一日的情形。耀祖刚进来的时候还有意识,还能发倔,病到最后也只能毫无知觉,不省人事了。
他不能自己吃饭喝水,不能自己如厕大小便。不能动只能躺在床上的人,还会生褥疮,然后就是散不尽的流脓和臭味,任凭小女每天用毛巾擦拭的多勤快,弄得多妥帖,最后都逃不过变成一具只剩下无尽臭味的躯壳。
“你要有个心理准备,他现在的昏迷代表病情已经失控了。接下来也不过是插着管子,让他继续维持生命体征,然后到某一日呼吸彻底衰竭。作为他的主治医生,我有义务和责任要告诉家属这些情况,希望你们早做准备。”医生低声说道。
小女转过身去,不去看医生,她呆呆的望着病房窗户,心里很难受。在她的脑子里,即便已经想过耀祖不在人世的事情,但是真的从医生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还是觉得很难去接受。
明明耀祖现在就躺在眼前,两个人是靠着那么近。可是他已经不会思考,不会动弹了。那台呼吸机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东西,只是给她暂时缓和情绪的一个逃避口。
因为没有感知的躺在床上,也不知道吞咽,宋耀祖的喉咙经常会被痰血给卡住。可是到了最后,就算是吸痰器一直在抽着,也不过是继续着他痛苦的没有知觉的呼吸。
最后,出乎医生和护士的意料,是小女主动自己做主,决定放弃治疗。她不能再继续看着耀祖受苦了,这场耀祖生命中噩梦一样的经历,就让她亲手来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