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澜澜赶到宿舍找王建国,一推开门,差点被满屋的浓烟呛的摔了个跟头。她捏着鼻子赶忙将窗户和大门全部敞开,用对流的风冲散着满屋子的烟气:“诶哟,老王叔,你抽这么凶干嘛?要是觉得心里头闷,来个一两根烟就行了,这是不把烟当烟,当饭吃了啊?”
王建国眼下挂着熬夜的硕大眼袋,哑声道:“我就是觉得这烟够带劲的,来两口缓缓劲呢。”
“一会十点还有个大体要火化呢,我看你平时都是提早守在炉子边上的,今天倒是怪了,都快到点了也没见你来,我还以为是你病了呢。”澜澜提醒道。
“诶哟!瞧我,瞎胡闹呢,差点误事了!”王建国一拍脑袋,急急忙忙套了外套就连奔带跑的朝着火化间跑去。
急急忙忙的一天,王建国觉得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办好。虽然一样只是将棺木放在轨道上,送进焚烧炉里,再按下焚烧的按钮,可是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总好像少了一份心意,少了一份应有的认真态度,这样是不对的,他心里明白。
夜里,王建国回宿舍的时候,就看见灯光下有个熟悉的身影。
“澜澜,你怎么还没回去呢?”王建国诧异地问道。
澜澜摸了摸狗鼻子:“听朱倩说,你从外头带了条狗回来。早上进门的时候光顾着开窗透气了,都还没仔细看它呢。鼻子湿湿的,看起来应该恢复的还不错咧。”
王建国脸上紧绷的肌肉略略松了松:“是呀,狗鼻子要湿的才叫健康。以前在村里头,土狗是最好养活的东西,给口剩饭就能活下来,不像现在小年轻养的宠物狗那么娇气。”
“不过它好像还不晓得要去外头上厕所呢。”澜澜指了指狗的身子说道。
王建国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通,难怪今天他回来这小东西一声不吭的,原来是狗屎拉了一堆在屋里。地上看着一团团黑色的圆滚滚的玩意,多少有些恶心了。
“我去打盆水来,先给它洗洗。”王建国说话的时候没有半点火气,明明是狗把宿舍给弄脏了,他却还带着自嘲的口吻笑道:“都说狗随主人,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也这样不讲究卫生呢。”
王建国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合适的东西,直接从床底下抄了洗衣盆出来,去外头的开水间倒了一盆温水过来,抱回了屋里头。
“这水太烫了点,还得加点冷的。”澜澜用手指试了试水温说道。
澜澜几乎每天都跟水在打交道,她说烫了那就一定是真的烫了,王建国不疑有他,直接又去打了一盆冷水过来,浇到了脸盆里搅弄了几圈。
再试一次,水温刚刚好,澜澜直接挽起袖子,一只手托着狗,特别注意避开它受伤了的脚。另一只手就捧了水,浇花似的一点点往狗身上淋着。那些污秽的脏污,一点点的被搓洗下来。
小东西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上脏了不好意思,还是觉得不明所以有些发黄,它就靠在澜澜的腿上,“呜呜”地发着声音。
脸盆里的水肉眼可见的一点点变的浑浊了起来,还有一些不知道是棉絮还是什么杂物的玩意儿,一概都跟着浮起飘在了水面上。
“别叫唤了,你看你这样不懂上厕所,可把老王叔给忙坏了。这样干干净净给你洗个澡,是不是舒服多了?”澜澜一面说,一面点着狗鼻子说道。
王建国从一旁拿来干净的垫子,然后从澜澜手里接过湿漉漉的狗,像个婴儿一般的包裹在里头擦拭着毛发。
弄得差不多了,王建国又去收拾了下狗窝,然后把狗放了进去,拍了拍它的脑袋:“下次别再这样了,记得要去外头沙地里方便。”
狗好像能听得懂王建国在说什么,摇了几下尾巴,舔了舔他的手示意。
“宿管知道你往宿舍里带了狗,好像不太满意,说是跟你沟通无果,就把事情捅到上头老板那里去了。老王叔,你准备怎么办?难不成真要在宿舍养下去啊?”澜澜不禁问道。
王建国忧心忡忡的看了眼可怜巴巴的狗,缓缓垂下了头去。其实他也没想过以后拿这狗怎么办,这到底是单位的宿舍,也不是他自己的房子。能不能把狗留下来,并不是他说了算的。
“走一步算一步吧,到时候想办法找人把狗领养了吧。总不至于救了他,最后又随便扔到外头去。就算是小畜生,养了一段时间也是有感情的,怎么舍得下手?我其实也不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就能这么狠心,把跟家人一样的狗,直接就这么抛弃掉了。”王建国说的好像是狗,又好像是旁的,总之这个话题触及到了他隐匿的伤心事,他的眉头一下就跟着压了下去,好像含了很沉的份量没担住。
澜澜忙道:“王叔,你晚上还有事么?”
王建国摇了摇头:“我一个老头子能有什么事情?晚上到点睡觉,早上早起上班,两点一线就这么简单了。”
“那这样,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澜澜不由分说的拉上王建国就往停车场赶。
车子一脚油门轰了出去,风风火火的挤进了夜市里头。夜晚的申城,就像是刚从天边掉下来的一块锡箔,闪闪发着谣言的光。空气中弥漫的都是夜色的味道,行人来去匆匆的压着斑马线格外的热闹。
王建国愣愣的透过车窗看着外头金碧璀璨的城区,骄奢高耸的大厦,七彩缤纷的行人。说起来在申城住了这么些年了,可是他好像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这样仔细的看着入了夜的市区。
就算以前殡仪馆夜里出车偶尔带上他,车子都是匆匆经过这里,又匆匆拉了大体赶回殡仪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闲心,更不敢去欣赏这美妙的夜色和精彩万分的橱窗大街。
他睁着疑惑的眼睛,看着来来往往行人之间的那些个建筑,突然觉得他对申城似乎并不熟识,甚至还带着几分陌生来。
一种说不清楚的彷徨从王建国的心底涌了出来,这么大的一个十字路口啊,这么多的车子和人,这都是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呢?
王建国觉得很茫然,离开了殡仪馆,仿佛这带着生气的烟火人间就不是他识得的地方了。他不认得路,就像个迷了路的外人在这里没头没脑的打着转。车外的世界明明是如此的富有鲜活的生命力,可是他趔趔趄趄徘徊着,总是找不到方向,跟不上节奏。
“老王叔,你些天是有什么心事么?我看你好像状态不太对……”澜澜的眼睛凝视着前头的交通讯号灯,车子等候在等待区,随时准备重新踩下油门。
王建国觉得嘴巴干裂的很,难受的咬了又咬。汽车油门一发动,车身就轻微震动了起来,澜澜一个转盘就把车子驶出了十字路口。
“我侄女的婚期要到了,听说找了个不错的对象,两家都挺满意的,马上要在申城的五星级酒店摆喜酒了呢。”王建国缓缓说道。
澜澜点了点头:“那是好事呀,那你是要准备跟单位请假去喝喜酒么?如果缺人的话也没事,我也可以帮你顶一下的。锅炉的基本操作,你之前教过我,上手应该没问题的。”
听罢,王建国沉默了一会,一双手移来移去的有些不自在,神情更是显得有些郁闷。
他僵硬的抬起手怀抱在胸前,有点心酸道:“家里那些个亲戚朋友,但凡有点什么喜事,肯定是不会想到请我的。他们觉得我在殡仪馆做锅炉工,晦气得很。特别像是婚礼这种事情,人家要是提起我的名字,都觉得嫌弃,送过去的红包都是要被丢出来的。”
“我老婆和孩子,许多年前就不大管我了。有时候我觉得一个人难受,想要回去住,她们也不高兴,一个劲的找借口赶我回宿舍。那我想,好嘛,不让我回去住,那一块吃个饭总可以吧?她们觉得也不成,吃饭都觉得影响运气。除了每个月发工资打钱的时候,回复一句手机短信,说是钱收到了以外,我那一家子好像再也没有旁的话可以说了。”
“这么多年了,我就像这申城上空的一团空气,所有人都装作看不见我,巴不得我不要再出现才好。我心里头难过啊,澜澜,你晓得嘛?我一个粗糙人,还能奢望什么?就盼着跟家里人一块吃顿热饭,盼着亲戚朋友有喜事,我也能去送个红包,道个喜。普通人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怎么轮到我身上就这么难呢?”
王建国说着说着,眼角子浮起两撮粗粗的皱纹,猝急不防的捂了脸哽咽起来。哭得厉害了,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也带了颤。
澜澜一面开着车,一面耳朵里听着王建国带着悲酸的哭声,只觉得一阵阵的揪心。
做殡仪馆这一行的就是这样了,从踏进大门的那一刻开始,以往所有的亲情、友情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些曾经温存过的,曾经珍视过的,曾经以为一辈子都可以相互依靠下去的,全都将会不复存在。
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的情感交流,在他们看来都是奢望罢了。更别提像老王这样的可怜人,甚至连家人都无法去理解和容忍他们的存在。一面拿着他们的工资,一面又施以种种伤人的言语行为,直接冷酷无情的将他们推出了原本鲜活的生活圈子。
然后他们就变成了这座繁华城市的边缘人,好像被周遭所有人给抛弃了一般,与一切的人间欢乐格格不入,甚至比弃儿都要悲惨。
也因此,殡仪馆常年都在招人。新来的往往都是带着憧憬和情怀的年轻人,而生活真切的压力又让他们无法去背负下来,最后能留下来的自然也就所剩无几。
像澜澜与老王这样,因为各种理由能够真正坚持下来的,始终是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