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时候尚早,张文一家刚围坐一圈吃早饭。青芙进去了,他们也只是给了一张板凳让她坐。然后就把她晾在一边,自顾自的低头吃馒头和玉米糊。
“这一天天的,日子是没法过了,今天还吃的着玉米糊,明儿个可能就得去喝西北风了。这就是现下申城的形式,非人力所能及的。”张文用筷子点着馒头,似是自言自语道。
青芙晓得,张文这是话里有话,但是到底事情紧急,她也顾不上旁的了。只是抽抽噎噎的将姑母如何抽大烟欠下外债,又如何被人绑票的事情逐一细致的说了出来。
张文就那么不温不火地嘴里嚼着早饭,脸上神色也看不出来他是同情还是忌讳。倒是他的太太,在一旁听了连连叹气,直说青芙可怜,还宽慰了两句。
话就这样断断续续的说着,直到提起绑匪开口就要一万块钱的本金和利息。又说希望张文能出面做个中间人来调停,说服对方将数额降低一些好放人之类的。
张文缓缓抬起头来,觑眼打量着青芙。他虽然始终没有开口说话,但是眼皮子底下那双眼睛,就像猫儿一样射出一溜探究的光,就那么骨碌碌的转着,几分算计,几分试探,多少都在里间了。
青芙也不是完全不懂行,也晓得求人办事总得给些好处,便将话锋一转道:“永和一直说你本事好,有能耐,又听说你在城里头也有些路子的。因而要不是我实在没办法了,是断然不会来找你这一趟的。”
“当然了,也不会白叫你跑这一趟的。虽说你和永和是同事,又是朋友,但到底亲兄弟明算账,也不好沾了人便宜。这该算的车马费、辛苦钱,总归也是少不了的。”
谁料得到,青芙这话一出,倒是叫张文大笑了起来:“弟妹,你这么说,倒是有些小瞧我了。既然你说了,我同永和是朋友,那这忙能帮得上的,我自然不会推辞。”
“只是你也看到了,如今我家里头日子也不好过,报社的工资都拖了数月没发了。我们自个都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人,所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怎么能操心的上旁的事情呢?就算是我愿意出面去作保、去谈,可人家现下也不一定肯卖我这个面子呀?如今这世道,谁还认什么脸面?就算祖宗来了都不认呢,能认的都是那真金白银。”
“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但是你也看到了,永和的船出事了,至今下落不明。我家里头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看在永和的份上,也请你可怜可怜我们家里的情况,多少替我们传个话吧?具体要怎么办,出多少钱打点,你便出个数,我绝没有二话。”青芙压着声,恳切说道。
“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咱们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说直接点,不是我帮你,听说你还收养了个女孩,这日子总归还是要过的吧?养个孩子可不容易咧,处处伸手要钱不说,还有方方面面的,哪里不要钱?永和那房子我也不是不知道,就那地段也值不了几个钱,你就算卖了也凑不上多少数啊。”
“要我说呢,你也甭管你那不懂事的姑母了,整个就是一累赘,拖累人呢。永和我看他是凶多吉少,你也别想着他能回来了。当下最要紧的,是把你自个的日子给整明白了。弟妹,你就听我一句劝啊。”张文挑了挑眉梢,轻巧说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这话落了青芙耳里,她只是错愕地望着张文,一时间有些不可置信一般。这就是永和口里知书达理,有情有义的人?这就是永和说信得过,甚至可以交托性命的朋友?
这话简直就像戏弄人一样,如此的叫青芙感到难堪、失落、愤懑。不想帮忙直接说便是了,还这样冠冕堂皇的数落人一堆,就算是寻常的陌生人,也不定能像他这般混账呢!
他是要姑母直接去死,他是觉得永和人走茶凉不必再攀关系…….
青芙越想越觉得难受,她一双手颤着抿了抿鬓边的碎发,竭力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到底悲愤难当,越是想要压抑,手就越是抖的厉害。
“打搅你们了。”青芙抬起脚,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外。那一刻她知道,她绝对不可能再踏进张家一步了。
最后是张文的太太追了出来,对着青芙似是关切道:“我先生说话就是这样的,直肠子,也不懂得藏着掖着。要是有什么话听了觉得刺耳,你也多担待,他还是盼着你们好的。就是你要想着,别为了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毁了你们娘俩。”
“好好把孩子养大,有个依靠,这才是最要紧的。将来要是有机会,你也找个老实的再嫁了,别再等老吴了。女人这一辈子,还能图什么呀?不就是有个男人在身边知冷知热的嘛。他在天之灵要是晓得,也不会怪你的。”
青芙回过身去,看着张文太太的眉毛不经意地扬了下。她从对方的嘴皮子里听到了另一层话——吴家已经足够破落户了,再折腾下去也不会再好起来的。
甚至可能因为他们自个家里日子不好过,也压根见不得旁人能好过,巴不得有人比他们家更惨、更穷,那才叫好呢。
永远不愿意屈服于命运的青芙,满怀着希望不愿意放弃的青芙,就算被泼了一身脏水也能够清清白白站起来的青芙,很难知道这个世间有多少凉薄的人在妒恨着。
世态炎凉,趋炎附势,那都是人之常态。寻常人就是这样的了,没事的时候称兄道弟,有事的时候跑的比谁都快。眼窝子浅的人,你不能指望人家能看出多少格局来。
可他们心里越是这么想着,青芙就越是不肯屈从于现实。但凡她还活着,尚且还有一口气残存,那么她就是要想办法救出姑母!就是要把孩子好好养大等永和回来!把她打落在泥地里,也要爬着站到石头上比寻常女人高出几个头来!
原本想着,既然绑匪是冲着钱来的,想来不至于这么快就撕票对姑母动手。青芙想着在筹钱见人之前,事情总归应该有个周旋的余地才是。
谁知道这一日下班回来,就听见邻居大嫂大呼小叫的跑来敲门:“青芙,你快去城郊看看!今儿个我听人说,山下死了个疯女人,可惨了!”
青芙一听,睁圆了眼眸:“嫂子,你说清楚点,是谁?谁死了?是我姑母么?”
邻居大嫂喘着气道:“是不是她我不晓得,但是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是个穿旗袍的女人。我就记得你姑母爱穿,指不准是呢?就跟你说一声。”
青芙一时间百感交集,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要喘不过来了。她连忙抱起顾笑,扭头就往城郊赶:“咱们去看看……”
一大一小一路跌跌撞撞的跑着,穿街走巷那脚就不像自个的脚了。青芙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害怕和慌乱过。
她的喉咙发干,心里头被捶的“咚咚”响。头一阵比一阵重了,眼睛也愈来愈模糊,眼前不停的晃动着姑母的身影,又好像看见了城郊的那具尸体。
那到底是不是被绑票了的姑母?是不是与她相依为命多年的姑母?
天呐!她真的不能忍受这一切,真的要疯了。这一路走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石板路,怕不是黄泉路吧!
顾笑懂事的要青芙别再抱她,而是搀着母亲一块跑着。还没走到城郊,就看见大老远有一群人围了一个圈,在那儿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几只乌鸦不知道从哪里掠出,“呱呱”叫着从青芙头顶飞过,吓了她一大跳。阴沉的天色衬着城郊的荒草漫野,显得多了几分凄凉的氛围。
不行了,青芙实在是跑不动了。一阵颤抖,抖得青芙全身上下骨头散架了似的,软得整个人直接就瘫软坐到了地上。
她的全身都被汗给浸染的透湿,匍匐挣扎着撑起身子:“那是姑母么?真的是她么?我…….”
各种心绪焦灼着涌上心头,青芙的嘴唇迸裂出了缝,咸涩的血一点点流进嘴里。她再也说不出话来,连带着舌头都在嘴巴里颤抖着。
顾笑咬了咬牙,直接拨开人群冲了进去,对着那尸体仔仔细细的辨认了一番,而后忙回去拍着青芙的手道:“妈妈,别怕。幸好那不是阿婆,是不认识的人。”
青芙绞着手帕,揩去面颊上的泪珠:“就算不是姑母,只怕也不知道是哪个可怜人呢。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也不晓得她家里人该有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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