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西风寒水,秋老中州,一片枯叶顺着秋风脱离本根,摇摇坠坠,飘在邓惟余的水绿绣鞋上。
她垂首看着那片落叶,认定那是老天在嘲笑她昨夜的蠢笨。
她脑子昨夜定是被驴踢进了护城河里灌了水进去!就应该学了表姐一股气上脑转身便走的,好好的,同他纠缠做什么,还莫名其妙地做了夜行首,好死不死,今日还被抓包了。
一个春夏秋冬轮完,邓惟余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闭了闭眼:“公子恕罪。”
江溟之收回落在她绣鞋上的视线,转而看向她那双眼,听了她的话看上去并不意外:“哦?何出此言?”
邓惟余福身,礼数周到:“小女子先前扯谎,实则并非逸情楼行首,昨夜是为寻家中兄长,无意闯入,实属冒犯。”
她虽面上不显,实际一颗心早已忐忑不安,只能用赌,赌这位公子并非十恶不赦的无赖之徒,无非是她诓骗了他一回,他也未受到损害,要真论起来,怕是他还得了便宜,堂堂一卫国公府千金屈尊降贵地给他作陪,盼着他能有些良心,差不多就得了,别想抓着不放。
这番话毕,江溟之并未及时做出回应,见他抬腿与她擦肩而过,走向前方的凉亭里坐下,邓惟余跟上去,站在他面前几步远,他未请她便未坐下。
江溟之慢条斯理地提起身旁桌案上的茶壶为自己添了杯热茶,云雾茶茶香肆溢,送入口,抬起半张眼睑觑她:“既是寻兄长,又何需扯谎?”
自然是有不便之处。邓惟余腹诽。
她欲这么答,又怕面前这人刨根问底还得询问她何为不便之处?
江溟之抬眼便对上一副湿漉漉的小鹿眼,圆圆的,眼尾拉长,又乖又媚,小鹿眼的主人此刻正用一种近乎祈求的可怜眼神望着她,他低下头,视而不见,得寸进尺地说:“嗯?”
邓惟余欲哭无泪,暗自发誓自己往后再也不会扯谎,鬼知道一个谎言说出去后续要用多少个谎言来圆这一个,若非是这世间对女子清誉过于苛刻她才不会在这里与这人闲磨功夫和世间,逸情楼她去便去了,管她是为何而去?
然后她自己心中这般想想,想完过后便思着“不便之处”是何,没等她编个合理的缘由便听江溟之续问:“可是有不便之处?既是有,我便也不会心胸狭隘为难姑娘。”
这人倒颇有眼力见和风度!只是适才他怎得没有这番气度,非得看到她急眼才肯罢休对吗?
这不是耍弄人吗?
邓惟余忍下转身离去的想法,面上乖巧,对面既给了台阶,岂有不下之礼?邓惟余向江溟之作揖:“多谢公子宽裕。”
“遥遥!”身后有人唤。
邓连昱眉头紧皱得如山丘沟壑,火急火燎,大刀阔斧地走过来,往日装起来的沉稳全没了。
他两三步上前一把扯过邓惟余的臂膀,上上下下地仔细瞧了遍,看她没大碍松了口气,语气却仍含着怒:“去哪儿了你!我四处寻你都寻不着!”
“本来想回府的,结果迷路了。”
“那你便不知在那儿等我过去接你?”
邓惟余自知理亏,昨夜连着今日便让兄长担心了自己两回,小步小步地挪过去,从自己的衣袖中伸出指尖牵住邓连昱的衣袖轻轻摇曳:“好哥哥别生气了,我下次会注意的,别斥我了,还有外人呢。”
邓连昱这才发觉这亭中似乎还坐着一个喘气的。他抬眼看去,眼中诧异。
江溟之先他一步行礼,站起来抱拳作揖:“豫章伯,别来无恙?”
“一切安好,二公子呢?”
江溟之笑:“自然也是一切皆好。”
江溟之请他二人坐下,未等他开口,远处出来一个玄衣男子主动为他们几位添茶,看样子是这二公子院里的下人。
邓连昱与这位荣国公府二公子无甚交情,一是邓连昱早前生长于洛阳,十六岁才被卫国公送回京中参加科考,与这些自小长在京中的富家子弟皆不相熟,二是也没什么机会让他们接触,只早些年皇家秋猎中见过彼此。
三人默然地看着下人为他们添茶。
邓连昱此时冷静下来,才发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自己的妹妹怎会与荣国府的二公子单独在一块儿,虽然遥遥说自己是迷路了,他还是抱有一丝怀疑。
他忍不住主动开口试探二人:“这里看起来是二公子的居所......”
随后意味深长地看向邓惟余。
邓惟余领悟到自己兄长的眼神,脸颊瞬间便有了丝丝红晕。
我这呆子哥哥他整天都在想什么呢!他怕不是在大理寺里当差当出病来了,以为谁跟谁都有点什么吗?疑心病怎么那么重!
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江溟之率先出来解释:“是的。荣国公府建造是比别的府院复杂繁琐了些,府中设宴也常有人闯入,我也有些头疼。今日见这位姑娘闯入,正准备为她指路没成想遇见了豫章伯,原来姑娘竟是豫章伯的胞妹。”
最后一句话江溟之是笑对着邓惟余说的。
邓惟余撞见他眼底的笑意,却没有看见他对自己的身份竟没有意外,像是预先了一般,到底是对身份过于淡然还是这人一开始便知道。
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邓惟余接着话头补充:“初次见面,让二公子见笑了。”
她刻意咬重了“初次见面”四字,平视江溟之。后者听了,笑意深了。
邓连昱见他二人皆是这样说,便放了心:“胞妹路痴,贸然闯入,二公子见谅。”
“无妨。”江溟之撩起眼皮瞥了眼坐在一旁安分守己的邓惟余。
邓惟余捕捉到他这一眼,只觉得颇有深意。昨夜至今不过短短几时,她便贸然闯入他的领域已有两回。
邓连昱:“听闻如今二公子在御史台当差?那以后倒少不了要走动了。”
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为三法司,三法司并重。
对面的人笑了:“当差?我如今未谋官职,只是帮着老师做些皮毛罢了。”
江溟之这话说的并非全是自谦之意,官家如今的确没有授他御史台的官职,养在御史中尉史先生的底下,只是史先生岁至花甲,时常犯懒,只愿待在府里和御史台里,别处他一概不想走动,多有需要人出面的场合皆是江溟之去走动,时间长了,不少人便以为他在御史台当值。
邓连昱惊讶,他竟未谋官职?可人人皆说他如今是御史台的一把手,更是官家面前的红人,怎会没有官职?
邓惟余也是震惊,他既无官职,身份又低微,昨夜怎作出那般嚣张之状?
这位二公子难道这么自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