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冷透了,像桌上那杯动也未动的茶。
这半宿的谈话令千亦心中郁塞、通体冰寒。
来之前那夜与郁惟摄的对话此刻反复萦绕在她脑海,如钟磬长击在耳,令她头昏眼花。
“对了,方才大人说来的是楚国公的养子谢充,是来探病的……”千亦想起这丝丝脉脉的牵连,骇然失色:“他是假借探病之名,过来探你的虚实?他知道朝廷派下人来了,担心你称病不出,实则暗中筹谋,想趁此机会扳倒他?”
张遂却是捏着胡须,不甚在意,“是啊,但他每次只是问候,不曾多说什么。不过老夫十几年的肺病了,倒也不是骗人。”
千亦看他的样子,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这些并不是最令我担心的。”张遂面色骤然间沉下去,抛出一句,“冬,终也,万物收藏也。”
“冬……是什么?”千亦已有些经受不住了。
他终于叹一口气,“敌国。”
“你是说,近年来一直不断在衡州边界滋扰的晋国?”
“宁大人果然了解,”他苦笑,“这些年晋国人时时进城抢夺,掳掠人口牲畜无数,烧民宅、欺民众,为祸一方。因未曾大举进犯,占我疆土,衡州守将也不力敌,每每避其锋芒,纵容他劫些财物去了事。”
“我听说晋国人并非多么剽悍善战,两国兵力也不遑多让,为何我方守将要如此容忍憋屈,示弱于敌军呢?”
“呵!”张遂说到这里愤恨已极,“因为他们只有不断地战败,输几场自以为无关痛痒的小仗,才能向朝廷那群高高在上实则只知看战报,愚昧无知的大人们说晋国是多么英勇无敌、神乎其神,才会令朝廷每每不断拨款扩充军备。这其中的一部分军饷落在衡州守将张一尧口袋里,其余……便悉数流进了朝中那个权势熏天的左太傅手中。连年征缴赋税,大盈王朝拿血汗滋养着一群什么样的蛀虫!”
明白了,这下全明白了。
千亦本就隐约觉得,楚国公背后那个令衡州上下官员畏惧依附的除了当朝权奸左太傅不做第二人选,如今看来左太傅已全面掌控了衡州的政务军事,可谓大势独揽。她终于知道张遂正在经历着什么,她也终于明白京中那批官员当初极力躲避的是什么。
一朝入此局,万般不由己。要么闭眼、要么昧心,这是衡州官员别无选择的生存之道。
都道衡州这些年悬案未果,其实果在哪里,所有人心知肚明,只是这果牵一发动全身,当触到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人,当朝宠妃的父亲,堂堂太傅,你怕么?
宁千亦当然怕,甚至已不敢再深想下去。
可当她看到如一株枯蓬在一池凋零的秋水中萧萧立着的张遂时,恐惧的大网便被难言的苦涩浸没了边角。
“但,”她再开口时,喉头只觉干涩难忍,“知府大人如何说这件事最令你忧心呢?”
她这时才发觉张遂脸色很难看,想必自己也好不了多少。他眼目紧闭,深陷的眼窝中,两只眸子激烈地颤抖,像见到了极可怕的事。
“……衡州府地处长沙上游,军事战略地位亘古亘今,一旦攻陷衡州,长沙府便是囊中之物,我恐晋人屡屡犯边,其意不在抢夺财物马匹这些微薄小利,而是——”
“而是什么?”
张遂猝然惊醒。
他面上的焦灼慢慢褪去,吁出一口气,“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早……何况,许也是我多虑了。”
千亦便不再追问,重又审视那时节图,“立春您又赋予了什么?总该是好的。”
“不才,正是在下。”他面色干白,摇了摇头,“可惜这立春,原是最弱势无用的。”
“立,始建也。”千亦模仿他的口吻,煞有介事地说,“早春料峭,寒意经久不散,即便生机初显,也随时警惕被扼杀的危险。正所谓,‘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敲石不得火,壮阴夺正阳’,乃现今衡州之势也。”
张遂失笑,忽然止不住地咳起来。
千亦见此,也不忍心玩笑了,连忙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
张遂接过茶,摆摆手,“无妨……无妨的……”
“知府大人。”千亦看他气息慢慢平顺下来,虽不知如何宽慰眼前这个人,但也见不得他如此自苦,只能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不论他们是至盛之夏也好,至凛之冬也好,其势必难长久,衡州终会破冰回春、浴火重生的。”
张遂看着她,点点头,“不错。”
一时谁都没有再说话,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时节图上最后一个异乎寻常的节气,黑墨瘦金的大字样——霜降。
“这是……”千亦心生好奇。
“这在衡州城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张遂似乎并不打算多做讲解,“本府也鲜少与他打交道,想必宁大人不会碰上的,以后再说吧。”
千亦颔首,依次念道:“立春、夏至、立秋、霜降、冬至。眼下该从哪个入手呢?”
张遂不答反问,“如今是什么时节?”
“再有几日就是仲秋佳节了。”
“那就自秋始。”
“楚国公?”千亦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样决定会不会有些武断了?”
张遂面目肃然,“本府不是开玩笑,见楚国公是当前最紧要的。不仅要去见,若能与之熟络最好。”见千亦困惑,他又说,“我是为宁大人将来的安全考虑,假若那帮匪盗以为你是楚国公的座上宾,他们便会忌惮一二,将来果真查到什么,他们也不敢轻易动你。”
“可是,楚国公哪能待见我呢?”她早先不知也就算了,如今听了这位楚国公的来头和可能在谋划的事情,这个近乎还怎么套?
“这个,”张遂眼中现出一丝狡黠,“本府倒是不怀疑宁大人‘不请自到’的本事呢。”
呃——
千亦尴尬地笑,见张遂起身至窗前,望着未全的月,慨叹:
“要多少个朔望之日,才能熬得这一轮圆满……老夫本恐无后继之力,今见宁大人,方知少年气魄,敢作敢为。惟愿上天相助,肃清流毒,纵耗尽枯朽,余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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