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云浓重,自天边铺开一片灰白,继而无意识地蔓延晕染,笼罩住了整个皇城。红墙绿瓦黯然失色,阴沉厚重之感扑面而来,即便如此,依旧挡不住一行人出行时残留下的忧思。
崇文帝着一身绛色金丝绣线龙纹衮服,长袍稳稳地端于身前,玉藻半遮的容色不似往日胸有成竹,眼眸微敛,不经意地望向一旁。许是冷风肆意,皇帝微存的耐心渐渐被消磨,不多时便打算动身离开,身后人抬臂挡了一下,初世羽堪堪止住脚步,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这是做什么?”初世羽笑了笑,说:“之前你也没有打算阻止,如今箭在弦上,你倒是……”
叶兰依垂首,说:“陛下,臣妾不明白,总督前脚刚走,真的要现在急着宣卓染入宫吗?”
初世羽抬唇一笑,说:“正因为驰越刚刚离都,机会才更加难得。贵妃和卓染来往密切,朕不希望她搅局,待朕解决完这些事情,自会给你们一个解释。”
皇帝擦过叶兰依朝殿内走去,刚跨出几步,便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首望向叶兰依。正巧对上叶兰依的眼神,他单挑了一只眉,兰嫔便了然于心,只得俯身一拜,示意自己不会走漏风声,皇帝这才满意地颔首,领着元禄大步跨进了殿内。
早朝倒是无事,草草便结束了。初世羽点了点指尖,元禄一直盯着他的神色,不消片刻便注意到皇帝微皱着眉,抬眸望了朝圣殿的雕梁,说:“时辰差不多了,宣卓染入宫。”
元禄低声说:“是。”
***
“大人,兰嫔娘娘来了。”侍从颔首说。
天无若放下手中的白子,起身之时叶兰依便已到了眼前,他微微颔首,拜了一礼,叶兰依忙挡了一下,神色微显担忧,说:“天师……”
天无若敛了神色,说:“你们先退下。”
待屏退左右后,叶兰依才开口,说:“天师可曾传信于卓司业?”
“回兰嫔娘娘,臣不便与卓司业见面,将口信拖给了可信之人,娘娘可放心。”天无若并没有得到叶兰依任何比较宽心的神情,便轻轻皱着眉,不由得朝着另一个方向想。
叶兰依放松似的笑了笑,说:“也不必如此。本宫只是见今晨陛下的模样有些担心罢了,倘使卓司业有所防备,那便是最好的。”
天无若颔首,说:“娘娘,实不相瞒,臣将密信交给了付司狱,她与卓司业走得近,会无事的。”
“但愿如此吧。”叶兰依咬了下嘴唇,忍下了内心的不安,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
乌色拥盖,碎雨初垂。
卓染缓缓吐息半晌,强忍下起伏不宁的心绪,抬手拭去眼角残余的泪痕,才勉强睁开了眼睛。
屋子闷到让人喘不过气,卓染掀了被子,没披件外衫就开了门,被冷风吹得一阵瑟缩,不得已往回退了一步。
“小心些。”在卓染险些被裙角绊倒时,常胤郁猛地拉住她手臂撑了下力,顺手关上了门,将卓染重新带回了屋。
卓染轻咳两声,松开了常胤郁,说:“几时了?你怎么来了。”
听她声音里透着疲软,又有些有气无力,常胤郁忙将外衫拿过来,说:“我以为你早都起了,陛下让元禄公公来说是宣你进宫,等了许久也没见你出来。怎么样,又病了?”
“没有。”卓染闻言清醒了几分,说:“这便出去吧,杂事回来再说。”
元禄早在府门外等候了许久,见卓染和常胤郁一同走了出来,即刻上前相迎,又向卓染复述了一遍初世羽的口谕,这才做出了一个相迎的手势。
卓染颔首,说:“你且留下。”
常胤郁行了一礼,双手递过一把伞,沉声说道:“主子将伞带上。”
卓染握住伞柄,抬眼瞧了常胤郁一眼,微微颔首。
元禄俯身说道:“司业大人不必忧心,马车已经备好了。”
卓染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掩下眼底忧思,随即掀裙钻进了马车。
常胤郁望着一行人渐行渐远,朝着雨天白了一眼。
这边温容希和厉埏川已出皋都城,随行侍卫不算多,也都尽数安排在霍杰身侧。今日离都时,皇帝并未送行,只是默许城门各处放行不得阻拦,因着畅行无阻,不多时一行人已到了皋都东北方的渭城。
竹石被随从牵着,厉埏川掀开马车的帘子,又将小窗打开伸出手去,雨滴落指尖滑到了掌心,冷风跟着雨丝飘了进来,他微微缩着脖子握紧了手,思绪还没从卓染那边收回来,就听到旁边一阵压抑的咳声,这才赶忙关了窗。
“对不住,”厉埏川敛了神色,颔首说:“忘记你现在受不得风。”
温容希掩唇片刻,说:“总督不必如此,这天无常,也是我不小心。”
“到渭城了。”厉埏川摩挲着手,将湿意抹干净,又递过去一杯热水,说:“想着脚程快的话,天黑之前能到渭城外,先着人去盖帐篷吧,这雨看样子是不会停了。”
“一切听总督的便是。”温容希饮了水,趁着厉埏川吩咐系宇和顾钊时往外瞧了两眼,天色暗沉阴郁,着实有些闷。而皇宫里想必也是如此,他轻轻转动着水杯,将说不上来的担忧和慌乱一并压进心底,却还是想起了临行前严承轩的话。
“之前陛下说要派总督去庐州商讨银两之事,可即便易东那边再紧急,也不该转变如此之快。”严承轩将温容希的钱袋放好,说:“我让景山跟在你身边,你有任何事吩咐他便好。”
温容希微微蹙眉,说:“你莫不是觉得陛下会让总督半途绕去庐州?二少,陛下的旨意也不能妄加猜测的。”
严承轩却摇摇头,说:“直觉罢了。对了颜述,景山提到霍杰这几日频繁出入右相府,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不是什么善茬,你也要留心。”
“饶是如此二少也不能这样一直盯着右相府不放,怎么说右相都是为了大虞,立场相悖也就罢了,万不可叫人弹劾你连累先生。”温容希瞅了一眼榻上的衣裳,说:“此去也非是游山玩水,这么花哨的衣裳还是换了吧。”
严承轩拎起浅紫色的外袍,指着上边的云纹绣样,皱眉瞧了他一眼:“哪里花哨了?莫不是你要一直穿着素白的?”
“换了。”温容希端坐在榻边,说:“李御史和胭脂那边你也要留心,你我也都知道近来发生的一切都不怎么清楚,尤其是武侯一家跟李成如的关系,至于武连宜怎样,暂且不管。”
“颜述,我并不想参与到他们的事情里去,况且有关前朝公主的事情整个皋都都传开了,你怎么保证这些事情不会凑在一起发生?”严承轩眯着眼睛,说:“贺熙尧和王济同也并非是绝好的帮手,你们一离开,李御史想做什么事儿倒是更容易了。”
温容希没有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只是自己方才提到的庐州,这也是此行的一个问题。初世羽没有其他指示,若不能朝令夕改,怕是厉埏川的另一个任务就是去庐州了。
厉埏川回神时,见着温容希直勾勾盯着小几,连唤了几声他才反应过来。
“若是实在不适,就先寻个大夫瞧瞧吧。”厉埏川将一旁的大氅送到他面前,说:“披上点儿,越往北上走就越冷了。”
温容希怔了一下,双手接过大氅,他在皋都里是听过他以前的一些事情的,冠军侯杀伐果断,哪是会这么细心的人,想来是与卓染相处久了,慢慢变了吧。
***
若飞自打厉埏川走了之后便一直不安分,吴松一人留在府里也看不住它,待它自个儿挣开锁链盘旋上天,吴松才跟着跑了出来。
本来就是憋了一肚子气,吴松几乎是边哭边追,将自己累到快要断气。若飞张开双翼在云端旋了两圈,将原本的灰白染成乌青色,才俯冲向下朝着吴松一头撞过去。
吴松见状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大叫道:“……别过来!”
若飞高傲地仰起了头,绕着吴松走了两圈,又叫唤了几声,吴松这才探出了头,见到从面前拐过的马车,又见了元禄,猛地想起厉埏川交代过要他注意进宫的马车,便轻轻摸着若飞的脑袋,悄悄跟了上去。
卓染捏着手中的伞,又点了点那不太寻常的伞柄,眉间微蹙,然而未等她想到其中的深意,元禄就在外边唤着已到宫门口。卓染摇首婉拒了元禄的搀扶,双手抓着油纸伞下了马车,元禄见雨停了,便想接过卓染手中的伞,却见卓染面带笑意,只是不是对着自己。
“公公,我有些话想对他说。”卓染指着不远处的吴松,说:“不知能否通融?”
元禄也是见过吴松的,他瞧了吴松一眼,便回笑说:“自然可以,只是司业大人莫要让陛下等太久。”
卓染微一颔首,便朝吴松走了过去。若飞就停在不远处,卓染将伞递给了吴松,说:“出门也没带伞,万一下雨了怎么办?”
吴松双手接过了油纸伞,说:“司业大人要进宫?”
“陛下有事传召,你若是无聊的话便替我到诏狱走一趟,约一下付司狱。”卓染一抬手,若飞便朝着卓染慢悠悠飞过来,稳当地立在了她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