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珘忽然胆怯,后悔辜负了秦珩的用心良苦,莽撞地挑破了天真的美梦。
今日之后,她还能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吗?
要是她当作没买那口棺材,没看到今日的阵仗……
秦珘自欺欺人地想要逃避,她咬了咬牙,猛地低下头,目不斜视地在楼顶上飞奔。
耳边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在某一时刻震耳欲聋起来,秦珘似是失聪了片刻,她恍惚地停下,回首看去。
不知不觉间,她离囚车已隔了四条街,如此视野反而更开阔了,一刹那就将疯狂的场面尽收眼底。
百姓不要命地冲破了御林军的防线,将最后五辆囚车困在原地,数不清的东西若骤雨般砸入囚车。
无需言语,秦珘知道那里头关着的是严家的人。
算上今日,秦珘见过很多囚车,里头的人皆如过街老鼠,身形佝偻,头颅低垂,无一例外。
可严家的人里头,一大半哪怕被砸得头破血流,脊梁不曾弯下一寸,好像他们不是罪该万死,而是慷慨就义。
那等的怙恶不悛,和严杭说自己是恶徒时的理直气壮如出一辙,要是严杭也在里头,腰板定然挺得比他们还直。
凭什么?
一股无名火霎时涌上秦珘心头,更让她生怒的是最后的那辆囚车,里头只关了两个人。
男人坐在中央,腰背挺拔,浑身已一塌糊涂,辨不出模样。
春猎严治没有露面,秦珘从前也只远远地瞥过他几眼,形貌于她本就没有意义,她知道有如此待遇的,只能是严治。
另一人坐在严治身上,整个上半身都团在他怀里,被他宽大的袖子严严遮住,头发丝都没露出一毫,看身形是个女人。
秦珘突如其来地想到了一个人,一个除了严杭,再没有人提起过的人——
严杭的母亲。
在严杭提起之前,她甚至忘了他也有母亲这回事。
一个会亲手给他绣衣裳的母亲,严杭不求严治和皇帝救她?
严治救她不是轻而易举?不救却又在这惺惺作态什么?
囚车被困了多久,秦珘就冷眼旁观了多久,更是在囚车再次驶动之后跟去了刑场。
她就是不痛快,执拗地想见到他们悔不该当初。
耽搁太久,前边的人已行刑完毕,刑场已不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在数百条人命的渲染之下,也有了尖锐的沉重。
整个行刑台淹在一片血色之中,堆积如山的尸首由染红的白布蒙着,正由御林军一车车向外运送。
刺眼的猩红扎疼了秦珘的眼,她无意间瞥了眼装运的过程,顿时面白如纸,心跳几乎骤停。
秦珘捂着嘴浑身失力地跌坐下去,铺天盖地的惊惧在她看到囚车上下来的女人时,骤然汹涌。
女人被严治护得太好,上身干净得纤尘不染,连发髻都分毫不乱,更别说那张典雅温柔的脸。
晏夫人?!
她怎么可能和严治扯上关系!
秦珘还记得那日她在山门等柳月时,恰好见到山门下来接晏夫人的马车,马车里伸出只宽大的手,牢牢地握住晏夫人的手,稳稳地将之牵进马车。
晏夫人带着帷帽,看不到神情,但她紧紧回握的手,若少女般轻盈的动作,无一不诉说着她的欢喜。
秦珘猜晏夫人的夫君应该是个温润贤良的君子,但眼前的一切,霍然给了她一巴掌。
在她的注视下,晏夫人和严治并排走向行刑台,两人之间原本隔了一人的距离,走着走着越靠越近,成了肩并着肩。
严治衣上的血污脏了晏夫人的衣裳,他肮脏不堪的手也脏了晏夫人的纤手。
可秦珘看得分明,步步紧逼的是晏夫人,是她借着衣袖的遮掩,一根一根撬开严治握成拳的指头,紧紧地和他十指相扣。
也是她率先跪下,再拽着木楞的严治跪下,两人的衣袖交叠在一起,秋风拂过,衣袖下紧扣的两只手时隐时现。
晏夫人那双眼眸仍然温柔,里头不见畏惧和凄楚,那天在北泽寺脆弱哭泣的人像是秦珘的臆想。
但秦珘认出了跪在晏夫人身后的书颜和书玉,她们和严治一般凄惨,浑身上下唯有眼神是干净的。
秦珘心乱如麻,脑子里好像有很多弦一起绷断,震得脑海一片空白。
她是该痛快的,因为她终于见到了想见的——
在晏夫人跪在污秽的血海中的那刻,严治挺拔的身躯震动了下,遽然颓唐,像是刹那间被折断了骨头。
但秦珘痛快不起来,除了茫然,她做不出任何念头,甚至声音都发不出一声。
她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片血海,看着在行刑之前,严治和晏夫人互相依偎着绝了声息,倒在血海之中。
是服毒自尽。
很快,严府剩下的人也一个个倒下,书颜和书玉就倒在晏夫人身侧。
出天牢时人还无恙,是游街时,有人伪装成百姓往囚车里扔了毒,但万头攒动,去哪捞那一个人?
混乱的刑场更加混乱不堪,在场面失控时,一个御林军逆流而行,艰难地拖走了严治和晏夫人。
其余人就那样倒在血泊之中,被很多人踩踏而过,秦珘抱着膝,失魂落魄地盯着书颜和块红漆木一样的身体,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直到混乱平息,刑场上只余干涸发黑的血渍,夜风凄厉如鬼泣,秦珘也没见到那道孤峻的身影。
空洞了一整天的心神僵硬地裂开了道缝隙——
她不该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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