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宗踏上安化塬。
在庆阳府以南,有天下黄土最大的一块塬面。
从北向南最长二百二十里,东西最宽达到百里,东西在马莲河、蒲河之间,南面则以泾河为界,横跨庆阳府与宁州一带。
杨鼎瑞在来了的路上,给刘狮子讲了很多关于宁州的事。
说这里地势平坦,曾是周朝开创基业的地方,号称陇东粮仓。
过了驿马关再往南走,策马立于山上放眼望去,平坦大塬看得人不胜欢喜。
但行进其间,却并非如此。
大块相连的荒地生出野草,山间梯田甚至生木成林,看不到半点粮仓影子,反倒让刘承宗觉得这里打过什么大仗。
所遇村里,尽为废墟,只有矗立的堡垒周围,才有一望无际的熟田。
“这怎么回事啊。”刘承宗打马行进在尺高的荒草堆里,甩着马鞭问道:“人呢?”
旱灾荒了地很正常,可不应该荒成这个德行,就连靠水的地方田地都荒了,还有些地方分明是收割过后的熟田,却也没有人的踪迹。
除了那些堡子,就好像进了无人区。
小钻风倒是高兴了,撒开长腿在野地里乱跑,高兴得直打滚儿。
眉把总就不一样,自有军官气度,坐在红旗屁股上,爪按长弓昂着脑袋环顾左右,俨然领导视察。
宁州土寇胡三柞在前持柴刀劈路,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回过头喘两口气笑道:“大帅,宁州有人,只是都跑到山上避税,挖个地洞苟活,等夏税完粮,他们就冒出来了。”
刘承宗干脆也翻身下马,撒了缰绳往前走,红旗在其后亦步亦趋。
他问道:“这儿为啥会变成这样?”
陕北的荒山秃岭,刘承宗见得多了。
平坦土地在这是稀缺环境,就黑龙山刘家峁那地方,一小块平地,老百姓也要给它种上粮。
可在这儿?
上万个刘家峁那么大的土地连成一片。
这么好的地都扔在这,没人种,刘狮子还以为出国了呢,这是中国农民能干出来的事儿?
“哎呀,咋变成这样呢,大帅,这可说来话长。”
胡三柞从来没跟刘承宗说过这么多话,他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朝廷有仨地方重税,苏松、江西、宁州,分别是张士诚、陈友谅、李思齐。”
“最初在洪武年,比之庆州四邑,宁州赋税高一倍;宁州的粮要供给宁夏等地一八仓,百姓供不起,官员就说交银,别的地方一石粮能卖八钱银。”
胡三柞抬手道:“宁州小米便宜,一石粮只能卖四钱,结果纳的更多了。”
“万历爷加赋,合水、安化等地一亩加四厘三毫,宁州不知道为啥被加了七厘四毫,反正越加税,种地的人就越少。”
胡三柞说着乐了,俩手一摊道:“再往后加税就没用了,爱加多少加多少,以前宁州不到两万人,有一百多万亩地,如今我估摸也就二十万亩?”
眼看到了饭点儿,目力之内不见炊烟,刘承宗失去了交谈的欲望,点头道:“找个地方歇着吧。”
他实在没想到,在自己计划中非常重要的宁州,居然会是这般模样。
多好的地方啊,硬被收税收废了。
越收不上税、越要加税、越加税越没人种地,珍贵良田全部成了荒地。
当然夜晚,他们宿于董志镇的塬上,周围肥沃土地野草生得茂盛极了,荒凉的啥也没有,只有一南一北两座堡子,孤零零立在塬上。
可怜巴巴。
狮子营的军兵四出,在塘兵率领下携带书办,于方圆百里测绘地形、道路,为今后做准备。
这块本应肥沃繁荣却极为荒凉的地带,是刘承宗心目中最好的预设战场。
黄昏已过,营地中军帅帐里点起油灯。
虎皮地毯上铺着舆图,刘承宗一手端油灯照亮,一手拿烧饼在舆图上沿泾河向西抚过。
他的手最终停在宁州最南端,标注宜禄马驿的位置。
宜禄马驿本身无足轻重,但由那向南,是西安府最西北的邠州长武县;向西,则进入泾河河谷。
河谷最西端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韩藩驻地,平凉府城。
看着那个地方,他转头朝帐外喊道:“找个关中兵来!”
要威胁平凉府城,势必要进入泾河河谷,那么在宜禄马驿必须分兵设守,堵住关中可能北上的援军。
另一方面固原的三边总制府,也未必会对他的进兵无动于衷。
他要尽量确定关中可调动的兵力,再决定留人驻守宜禄马驿甚至长武县,以扫除后顾之忧,全力对付西进的曹文诏。
狮子营的关中兵跟着魏迁儿去勘探地形了,不过没等到关中兵的刘承宗,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高迎恩。
“高兄怎么来了?”
高迎恩跑得人困马乏,看见刘承宗就像见着亲人了,大诉苦水:“刘大帅,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差点就死路上了。”
“死在路上?”刘承宗心中诧异,连忙问道:“怎么回事?这一路应该挺安全啊!”
“别提了,我还以为你把合水县攻破了,我还去吃了碗粥,才发现那是人家知县设的粥厂,差点把我捉了。”
高迎恩摆摆手,他倒也不见外,一屁股就坐在营帐地下:“有吃的没?”
他在路上正赶上合水知县蒋应昌招募民壮,到处是饥民。
高迎恩还以为那是狮子营攻破城池后给百姓开仓放粮,就欠呼呼的跑去喝了碗粥,结果等县里生员开始登记,他才察觉出不对,赶紧拔腿就跑。
刘承宗抬手指指旁边小木筐道:“新打的烧饼,你自己拿着吃……出什么事了?”
“没出啥大事,你在鱼河堡的朋友,还在往延长县送消息,我哥怕你不知道,就赶紧差我把消息给你送来,关宁军进山西了。”
刘承宗原本神态还很轻松,闻言神情凛然,也在虎皮上坐下,肃容问道:“多少兵力?”
高迎恩道:“总兵力五千上下,听说入山西三战三捷,三场战斗被俘饥民流贼全被杀个干净。”
“全杀了?”
刘承宗骂道:“哪个疯子带的兵?”
高迎恩脸色古怪,原本都打算伸手去木筐里拿烧饼了,手伸到一半,听了这句又收回去:“先锋官,是延安参将杨彦昌。”
我去你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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