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峄不耐烦地揉揉太阳穴,说:“我看你也算有点脑子,我劝你,在我面前少自作聪明。你既然杀不了我,就已经是‘他们的’眼中钉,最好早些想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你想要的,知道吗?”
他过了会儿,又问:“谁让你来的?”
兰釉声音平稳了一点:“教养妈妈还有那些看管我们的汉子。”
答了和没答一样。张峄翻了个白眼,莫名觉得郁闷。
储君坐镇长安,这小小的豫章县所有的人员往来按理说都在他的掌控中;二娘亲自率人掘坑、混迹在人群中间,微妙的地利用舆情、影响局面;张峄自己则俨然如同一个因圣人旨意而带来的巧合,因尴尬而微妙的身份逼得县令破禁入山、让案件为人知晓……
一切明明进展得有条不紊,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前日,局面开始忽然大变?县令口口声声说已经快马上奏,到今日,圣旨也该到了,可为什么张峄却还是什么风声都没听到?不仅没有圣旨,他自己还要被杀人灭口?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张峄焦躁得皱起了眉,语气有些冲,和兰釉说话也没风流气度了:“你站起来说话!”
又问:“你说‘见到他’,他是谁?!”
兰釉的声音低低的、颤抖着:“儿的……良人。”
张峄一愣,问:“你成婚了?”
兰釉摇摇头,眼圈、鼻尖霎那间都红了:“本来……是定了今年九月成婚的。”
“你……和我说说怎么回事?”美人垂眸,泪欲滴未滴,张峄的语气又软了。
兰釉到底是个小秋娘,洋洋洒洒地说起来:
“我们两家是邻居,我俩从小是一起长大的。他只大我三岁,可我爹娘出去做生意的时候,他就来我家陪着我,长辈们没人会担心的……”
张峄又没耐心了,却不大舍得凶美人,只好说:“事态紧急,这个你以后和我说,你先告诉你,你为什么会在豫章县?”
兰釉理了理情绪,答:
“儿本是莱州即墨县人,一日,忽然有人带着财物来我家提亲,说是京城武家的郎君在寻良妾,打听到儿相貌不错,便来下聘。
“儿的爷娘不舍儿远嫁作妾,儿的良人本想先考取功名,那时却巴巴着提亲,爷娘便许了我们的婚约。可是没几天,县令、里正都来逼;夜里时常有人侵扰、爷娘的小本生意也做不成,没几日,一家人竟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儿就那样被一辆靛青粗布帘的马车带走了,走时匆忙慌张、竟不得见良人一面。到离开那日他们也并不给婚书、连究竟嫁的是哪个武家都不提。
“再见到润郎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他扮作小厮,告诉儿不要害怕,他会带儿回家。润郎还告诉儿,他准备求见前任莱州刺史崔大人,拼尽一切将案子上报……
“可是三天前……”兰釉抬起一双酿满了泪水的小鹿眼,从心口掏出一方绣帕,帕子又旧又脏,针脚疏密不齐、甚至已经起了线头。看得出来,已经有些年头。
“这帕子是儿十二三岁刚学女红时绣的,绣完就扔在了一边,本是早已忘了的,善才却将这帕子交给儿,看来,这些年润郎一直收着。善才又说,张小郎君处处谨慎,寻常人近不得您,唯独您对儿还算有几分喜爱,便让儿……按她说的做,才能保润郎安全。”
这便是兰釉知道的所有事情了。
只是来到张峄身边的这三天里,张峄对她爱护怜惜,却无丝毫逾矩轻佻之处,兰釉犹豫了足足三天,才总算做出了决定。
“把帕子给我。”张峄接过,见上面绣着对蝴蝶,是最平常不过的花样。然而帕子太旧、针线太粗糙,张峄几乎是一瞬间便知道了帕子的主人——那位不过十八岁,等着自己心爱的女郎情窦初开的少年。
他看向兰釉的眼神不由深了几分,哽咽了一霎那,却只问:“你在豫章县待了多久?”
兰釉没怎么思考,就脱口而出:“足足有一个月了。”
“住在何处?”
兰釉却答不上来了:“善才管得严,儿少有出门,出门便乘马车,实在不知道具体在哪儿。”
正说着,张峄的小侍从进来,道:“阿郎,这告示是昨夜贴上去的,大概就是为了避开咱们。”说着,递给张峄一张告示,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放行令三个大字。张峄拿来草草看了一遍,上面细细写了前几日城禁盖因山体崩塌所致,如今道路畅通无阻,明日即可放行。
一阵冷风钻进来,带着不合时宜的冷清与失望。
张峄的声音仿若也夹杂了寒风冷雨:“换身衣服,你带着兰釉,现在就走。去了长安,直接去找储君说明情况。”
他看向兰釉,带着让兰釉不解的郑重,问她:“跟他走,可以吗?”
“那……润郎呢?”
张峄胸口很闷,几乎说不出话:“以后……以后……我帮你找他。”
他躲开了兰釉期待的目光。
那是一个果敢而有魄力的少年,那是一个不惧艰险、向着心爱的人长途跋涉而来的少年,而如今,无声地长眠在荒山一角,沉默在太平盛世里。
他心爱的女郎沉浮在贵人的酒色里,还在等他。
张峄没勇气说出实情。
没勇气说出这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导致的死亡。
冷光闪过,剑光入眼,酒肆里众人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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