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弦琵琶是一个完美的作品,它身上的第五根弦,不但经过了王老头的桐油强化,坚韧度和一般的琴弦无异,更重要的是,这根琴弦是黑白无常勾魂过的,和另外四根马尾琴弦,共享着同样的魂神。
这具琵琶,只有在弹奏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之后,张程才认为,整个过程就是完整而没有缺失的,众生图第二幅画卷才能完成。
“小妍,现在琵琶就在你的手边,为何不演奏一曲?”张程问道。
小妍颤抖着身体,缓缓抬起头,她早就哭花了脸,白净的脸蛋上,被泪水稀释过的胭脂,肆意流淌,在她的皮肤上沟壑纵横。
有那么一瞬间,张程仿佛觉得,小妍哭花了的脸,就是一副水彩画!
小妍努力点点头,带着哭腔说:“公子所言极是。施飞还在世的时候,就说总有一天,要让这五弦琵琶发声,要听一首我用这琵琶演奏的曲子。现在他虽然不在了,但是我在梦里,经常梦见他。现在琵琶好了,我怎么能不弹奏一曲呢。”
虽然这个女人的身体,在极度的悲怆之下,已经显得非常孱弱,但她还是强忍悲痛,颤颤巍巍地扶着椅子站起来,端坐到桌前。
淡青色的衣袖被卷起,露出她洁白如玉的小臂,好似出水的莲藕。
张程愣了一下,随即问道:“小妍姑娘,你的护指呢?”
弹奏琵琶,必须要带护指,否则锋利如刀锋的琴弦,会割伤弹奏着的手指。小妍虽然每天都弹琴,她的双手在固定的几个位置,早已爬上了厚厚的老茧,但若是光手弹琴,还是会受伤的。
小妍却摇摇头,抿住苍白的嘴唇,本就薄薄的嘴唇在下压之下,越发显得没有了血色。
“今天我不想带护指了,已经没有意义了。”
张程不解,他之前看小妍给自己弹琴,都是带着护指的,为什么今天就不带呢,难道有什么苦衷?
小妍却说:“张公子,弹完今天这一首曲子,我就再也不会弹琴了。”
张程一怔,反问:“这么说,这是你的封琴之作?”
“正是,”小妍的六根指头,如青葱般轻置在琵琶上,她怀抱着琵琶,好像抱着一个孩子,又好像是在抱着她自己。她的头深深的底下,张程已经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散落低垂的头发下里面,是尖而笔直的鼻梁,鼻尖上闪着一抹光芒。
她依旧是低头,好像是对张程说话,又好像是在一个人自言自语:
“我原以为,我弹奏的每首曲子,都有它存在的意义。现在我知道了,离开施飞,我的弹奏好像是就是鸟离开了天空,鱼离开了水池。我不想再弹了,五弦琵琶响了,我的心愿便已了。”
琴声一响,张程就听出来,弹奏的正是那首《化蝶》。
婉转悠扬的曲子,伴随着无根琴弦的拨动,音符震荡开来,好像是一场大风过后,山中的荒野纷飞,落在荷塘里,点点水纹四处扩散。
张程听小妍弹奏的时候,总是变得非常安静。这种状态,就像是他正在亲自面对着案台,执笔画画一样。他在画画的时候,是异常安静的,决口不说一个字,直到画卷完成为止。因为张程的全部心思都在墨笔上,他已经忘记的其他感官。
听小妍的曲子,也能让张程进入到自己作画的境界,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这也是他喜欢听小妍弹曲子的原因。他不太懂乐律,也不懂里面的门道,但是就是单纯地觉得好听,简直好听极了。
可是一想到小妍弹完这首《化蝶》,就此封琴,世上再也听不见这么好听的音乐了,张程心中浮现出一股淡淡的忧伤,怅然若失。
他看向施飞,想要询问他是不是在听,毕竟这首曲子虽然是张程向小妍点的,但确是点给施飞听的。
施飞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与其说是他的表情奇怪,不如说他的脸,已经变得很奇怪,很诡异了。
施飞的眉毛早就烧干了,眼睛上面光秃秃的,好像被铲子铲平了。眼睛也好不到哪里去,眼球凹陷,眼眶黑洞洞的,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
唯一完整的五官,就是施飞的两只耳朵。
这两只耳朵,还完整的保存了人应该有样子,或者说,还能看得出是一副完整的耳朵。
这耳朵显然还能听见声音,还能听见小妍弹奏的曲子。
当曲子进行道后半段的时候,施飞全身上下都燃烧成灰烬了,只剩下这两只耳朵了。
这两只耳朵,居然动了起来,相互靠拢,并在一起,开始扇动。
好像蝴蝶的两只翅膀。
耳朵蝴蝶,诡异地扇动着翅膀,笨拙地飞到小妍的头发上的银簪一角。
数日前,施飞化作蝴蝶飞进来的时候,也是停在了同样的位置。现在他要离去了,依旧是停在银簪上。
曲子已经进行到尾声,小妍没有带护指的手指,终于锋利的琴弦割破,鲜血鼓鼓涌出,湿红了纤细的琴弦。
伴随着曲子的拨动,小妍的手指,尽情地上下翻飞,好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在花丛之间翩翩起舞。
同样飞舞的还要洒出的鲜血,不但是琵琶,她坐着的一圈地面,都是星星点点的红色。
其实琵琶的琴弦不至于如此锋利,但是小妍弹奏地很用力,好像是扣着琴弦在弹。
她却丝毫不在乎手指的疼痛,好像没有感觉一样。
张程弯下腰去看小妍,他好奇小妍此刻的表情,是否疼得龇牙咧嘴,但是他始终看不清楚小妍的表情,因为每当张程看见她的眼睛的时候,小妍的头发就挥舞过来,遮住了她的眸子。
张程唯一能看见的,只有小妍剧烈起伏的胸脯,和她如蝴蝶般翻飞的手指。
弹奏完最后一声,悠扬的琴声在房间里久久没有离去,余音绕梁。
但是施飞的两只耳朵,却又飞了起来,离开小妍头上的银簪,朝着窗外飞去。
就在离开窗户的刹那间,化作了一路青烟,消失了。